描毕搁笔,谢怀御撑臂在桌子上,对着方才走出的路径倒抽一口凉气。这一段路,自天虞揽令丘,直至原平襄路以北接胡族旧属地的高寒地带,是萧寻章曾教过他的蓟北之野。
蓟北之野,地远天寒,养人极凶,去了多易形销骨立,孱弱者更是身先朝露。而养马却是极好,战马所爱,极是高寒草场,天远地广,是以骁勇敢战者也。
至于为何大郑不将天虞至令丘以北也划作马场,再明显不过了。马场虽珍贵,年年月月又是一大笔开销,当朝不敢出兵,一心要躲起来做缩头乌龟,要了马场也无用,索性将这好面子的工程省了,便说是不忍百姓受苦,为区区几匹战马折了命。
大郑兵败迁都,退居沧江以南后,曾也是想过待时局缓和些,绕些七弯八拐的关系,想法子从异族手里买些马来,如此又能将骑兵重训出来,说出去也不算窝囊。
可惜上头拍拍脑袋作出的决定,落到实处是万分艰难。先不论预算费用的层层盘剥,也不论异族是否真舍得卖出好马,光是京畿路的地热潮湿,便足以让马死上一批又一批了。
如此来回折腾几次后,嘉弘帝在朝会上向诸位大臣长叹一声:“此天道不助我也!”便就此作罢了。
萧寻章在外是阴晴不定的阴鸷性子,谢怀御却知道他是在意苍生黎民的,故而他得知天虞及令丘北的危险后,也从没动过那边的心思。如今这些山匪既已将恶人做了,不妨便由他谢怀御作这个在后的黄雀好了。
沈构总算是派人来了,知道谢怀御谨慎,不愿在颐园处理,便也没有多事将收拾好的籍案送来,只告知他在城外军营中等着。
谢怀御在郑都查禁军时已有了经验,此刻查起厢军来便是得心应手。他看得很快,沈构巡完趟营回来,谢怀御已有了想法。
谢怀御放下手上的纸页,沈构便知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了,于是随意撩起泼凉水抹了把脸,洗耳恭听起来。
谢怀御开口道:“不知厢军中规矩,同名同姓者,入编时可有什么特殊安排?”
沈构说:“自然是会尽量避开在同一营的,再者人人都有个编号,平日里虽不常用,却也是个辨识。”
“那就是同禁军一样了,”谢怀御将手侧挑出的几页摊开,对沈构说:“你瞧这几个人。”
沈构走近些看了,上头名书都写作“江启”,二字名是容易重些,他第一直觉是办事的人不仔细,将编号也重了,再三看了,却是正常的。
谢怀御继续说:“厢军中有几个江启,巧的是我在禁军中也认识一个江启,他也是自滇远路中选入郑都的。沈指挥不妨猜猜,这个江启户籍何地?”
沈构已听出其中有猫腻,嘴上仍说:“籍案上自然该写的滇远路。”
沈构答非所问,谢怀御本意也不是要与他在此事上绕弯子,便直言道:“他亲口告诉我,他是江南人氏。”
谢怀御说:“他告诉我是花了钱借滇远路名额从军,那时我尚还不以为意,当他是寻常改换户籍。即便是做得天衣无缝,在禁军中都瞒住了好些年,也只以为是为他造假的人手熟。如今却见了这么多‘江启',我着实免不了多心。沈指挥敢不敢同我打个赌,猜那府衙中有没有这么多份‘江启’的籍案原本?”
沈构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难道这些人根本不是伪造?!他们倒卖的,就是真正的户籍?!”沈构旋即又有一个疑问,说:“可这第一份‘江启'的籍案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名字简单,姓又常见,要撞上几个同名同姓的不容易,通路中撞上一个来,还不容易?这又可一猜的是,这些人中会有几个是原名江启的?”谢怀御说:“恐怕那位货真价实的滇远路‘江启',早入了世家田产上为其劳作,不知如今是生是死。”
“此话怎讲?”
谢怀御拣前番闻讯得知有关黑户的事同沈构讲了,这下连带他初识沈构时问的话都有了答案。
谢怀御那时问沈构,为何滇远路的军备不减反增,其实是在问他,为何滇远路的人数不为涝灾所影响。
现在水落石出了,外路来人都被做成本籍此地,参军也可行商也可,拿来给兖州府衙立功绩更是无有不可。
这就该扯到另一桩事了,世族固然有钱,却远不该富裕到可一次侵吞下数万生民田地,即便是真在涝灾时贱价购田,数额也是惊人的。更何况谢怀御本就怀疑此地近年来只是水多不成灾,打着涝灾的名头向朝廷冒领赈济而已。
冒领来的米粮进了匪窝,匪窝得了钱财修了马场。那么匪窝就不是得钱地,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