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瞬间,晏欢流露出来的怨毒,足以淹没整个人间。
我身负诸世之恶,生出的第三只眼睛,象征常理外多余的一切,第四只眼睛,乃是注定被遗弃的厄运,第五、第六、第七、第八只眼,皆是不得不承担的苦难,第九之眼则是恶德与恶行的总和。我已经承受了这么多,须知不公也是一种恶,偏袒也是一种恶,将全天下的幸福建立在我一人撑起的基底上,更是一种极致的恶!
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真仙始终均衡着他的力量,现在的他,是不能与仙人们对抗的。
无目的巨龙不发一语,拖着重伤的身体,飞回了他的龙宫,他勉强化作人形,又恢复了旧时的皮囊之后,才一瘸一拐地走向刘扶光。
“……我回来了。”他说。
在那一刻,刘扶光望向他的眼神,竟让他有种眼眶酸痛难耐的热意。
当天夜里,他伏在刘扶光的腿上,等待伤口愈合。龙神浑身觳觫,不住宣泄着恶毒的诅咒,他咒骂仙人,他说我恨他们,我要让他们都去死,我要让所有人都生不如死,骂来骂去,骂到最后,晏欢颤抖着,喃喃地说:“我也恨你,你知道吗?在所有人当中,我是最恨你的……我恨你、我恨你!”
“我知道,”年轻的刘扶光抚摸他幻化出来的长发,凝视他剧烈发抖的九只眼睛,轻声说,“没关系,我可以爱你。”
那是他第一次,对晏欢说出“我爱你”。
光芒旋即淡去。
鬼魂状态的刘扶光依旧没有说话,他垂着眼睛,面容便如一尊不会变化,不会受伤的玉像。
第181章 问此间(九)
也是同一个晚上,刘扶光低下头,与晏欢双唇交叠,继而做成了那件无间亲密、水乳相融的事。
具体是什么样的情形,过去太久,现在他已是忘得差不多了。唯一能记住的,就是晏欢近乎燃烧的高温,与他遮掩半闭,不肯睁开的九目,就连伪造出来的五官上,都沁出了高热的红晕,还有几欲落泪的神情。
也许我是不同的,看到晏欢那时的模样,他模模糊糊地想,也许在他那颗漆黑无光的心里……我是完全不同的。
出于同样怜惜的心情,年轻的刘扶光从未告诉晏欢,其实,他从一开始,便可以看到对方的真身。
晏欢如此在意自己的外貌,哪怕身受重伤,也要先披上伪装,再来与自己见面,他一直非常自卑。这种情况下,刘扶光又怎么好冒然开口,直接戳穿这个事实?
跟凡尘俗世的无数队普通夫妇一样,他们有过争吵,也在争吵之后和好,有过分歧,也在分歧之后相互包容——当然,多半是刘扶光包容晏欢。
晏欢虽然可以在实力上碾压式地超越一名人类,可不知为何,他们争执的时候,他却从没对刘扶光动过手。
晏欢总在心里劝解自己,不能毁坏人类完美的样貌,收集品上不好有瑕疵,又或是人类太弱小,倘若一不小心打杀了,那群向来手长的真仙又要啰唣……种种借口,不一而足。等到下次他俩再吵起来的时候,晏欢继续在人类的目光和热度中败下阵来,只好依旧火冒三丈地磋磨着獠牙利爪,跑到别处撒气去了。
渐渐的,他对刘扶光的“我喜欢你”已经开始免疫,不必在每次听到时,都觉得头晕耳热、难以呼吸,于是,刘扶光笑吟吟地搬出加强版法宝,“我爱你”。
彼时民风淳朴,人们总不吝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但像刘扶光一般坦然热忱、直言不讳的,晏欢平生都未曾见过,或者说他是见过,却没有亲身体会过。
刘扶光不常说爱,可是他每讲一次,那两片淡红的柔软嘴唇一张一合,就险些要了晏欢的命。
在名为感情的战场上,龙神节节败退、狼狈不堪,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
一日,晏欢走到寝殿门口,听到刘扶光的声音,隐隐在说什么“龙”“喜欢”之类的字眼。他的动作一僵,顿时浑身不自在,一股酥麻麻的电流,也顺着脊椎骨往下蔓延。
他咳了一声,悄悄地走进去,镂空的锦屏精巧交叠,光影在玉竹色的地板上,投射出飞鸟群群翩跹的图形。他站在影子中间,静静地望着里头的场景。
刘扶光的侍女正为他梳发,乳白骨梳轻盈划过他漆亮的黑发,两色柔软交织,无端透出一股缠绵之意。
晏欢没有皱眉,他人脸上的五官全是模拟出来的,因此独处时不留表情。此刻,那张英俊的脸跟白纸没什么两样,但他身上的九目,已然慢慢地眯起。
他觉得……他实在觉得很不悦,看到侍从触碰刘扶光的身体,晏欢心里,即刻涌起排斥的杀意。
“……是呀,确实是龙形的呢,”侍女笑道,“造型别致,难为他们是怎样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