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大展那日我见识了各样名画流派,或许是看不见红色缘故,转过一圈发觉多数画上颜料赘余,坏了原有墨骨。”
青绿和金碧重色,飞皴金勾重墨骨,各流派有自己的精髓和传统,旁征融合是进步,上色为添彩。但那事的画坛大多是为了艳丽而艳丽,反而掩住了底蕴,实为本末倒置。
梁堂语垂眼看着魏浅予,“那时候有个矮子……”
“啊?”
梁堂语别过头去,轻咳了一声,本想说孩子的,结果噎了下出口成“矮”,怕魏浅予追问丢脸,忙把话题又转回来,“有个孩子说‘胭脂色过于小气,应当用大红配朱砂’,那时候我就明白了。”
沈家少爷观色天赋人尽皆知,虽然那是无心的一句话,却是最适合那幅画的着色。细致的辨色能力用于研砂,是“物尽其用”。梁堂语不具备此类天赋,六枯山水不是靠设色展现出来的东西,无论是他这个人还是流派,终究走不上赋彩的极致,
侥幸偷来的路是走不远的,波澜壮阔的笔墨才是他应该追求的东西。
他舍弃了根基去追求潮流,追求世俗去变革,真真是作贱了六枯山水,对不起爷爷。
那天他不是气魏浅予,是气自己。
上天不予他观色,就是为了踏踏实实做好这黑白的一脉。他怨自己心志不坚偏听偏信被外界影响,画了那样“东施效颦”的东西出来参展,当时年少气盛,冲动之下当堂剐了那副作品。
“我佩服那些能在酒桌上侃侃而谈的人,并不代表我一定要成为那样的人,不是所有人的选择都要从众,不是所有的人都要融入世俗。”
魏浅予听完这半晌的话,神情有些委屈,原来这“矮子”指他,心道自己还没长够个呢,俗话说“二十三还窜一窜”,不过他师兄按得实在太舒服,没心思争辩,就懒懒靠在梁堂语怀中,脑子里慢慢回想刚才的话,毫不费劲从里头听出“解释”意思。
进梁园第一天他就知道,他师兄嘴硬,心肠比菩萨都软。他肯定看出自己对当年大展的介怀,所以拐弯抹角来解释给他听。
可无论怨或不怨,梁堂语确实因他被排挤冷落,是他亏欠了他师兄。魏浅予讲道理,旁人因自己受过尚且不能不理,更何况还是喜欢的人。
魏浅予酒劲上了头,脸也越来越烫,思绪不能将继续集中在正经事上,开始乱飘。
他闻着他师兄身上的气息,心说这人对他这么好,吃喝挂着,手套衣服买着,连这微沫似的喜怒哀乐都装在眼里,放在心上,费尽心思哄好,这么挂着念着自己,这难道还不算心动?
喝醉了的神经似乎比平日更敏锐,魏浅予感觉他师兄的目光从刚才开始就停在头顶没有挪开过,他得了勇气,心里更笃定,似乎过去发生的桩桩件件都能圈点。
有哪家的好师兄会这么宠师弟,鸡血石他给刻,玉山子赔他闯下的祸,珍贵的园林建筑随他意去嚯嚯……梁堂语仅有的东西都给了他。
现在他恃宠而骄,再要他师兄这个人也不过分吧。
“师兄。”
魏浅予眼睛里蒙着水汽,仰起头看梁堂语,他的眼睛亮亮的,眼角带笑,想在今夜就把心思挑明。
可当四目相对时,魏浅予突然觉着,对方知道他的心思,知道他要说出口的是什么。
他师兄低垂投来的目光温柔又怜惜,他不再遮掩。
魏浅予眼睛明亮,目光直白而富有爱意,梁堂语看着他,知道对方借着醉醺醺的酒气,把心剖出来放在眼前,叫他选。
入夜的南角十分安静,池中月色满盈,草里虫鸣暂歇。他仰头,他低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知过了多久,梁堂语扶着魏浅予下颚,低着头,倾下身,盯着魏浅予眼睛缓慢靠近。
魏浅予看着他,喉结滚动,眸光闪烁,内心忐忑与悸动交织……
就在他以为梁堂语要吻过来之际,一只掌心遮住眼睛。
魏浅予陷入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梁堂语的声音在耳边,“你喝醉了,早点回去睡觉。”
他的声音低低的,说完后退一步,转过身下了亭子,连头都不回的离开了。
魏浅予视线再次恢复清明,借池中反射的月光看清亭顶上的昏暗横梁,肩线垂下,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呆坐,目光并没有去追他师兄。
是的了,梁堂语什么都知道,一直不戳破只是不愿意叫他难堪,无声息容忍又无声息拒绝。
魏浅予闭了闭眼睛,刚才那刹那的接近反而让对方从此隔他更远,可他却不后悔自己的剖白和喜欢。
梁堂语下了亭子拐进小路并没有走远,甚至连小门都没出。今夜没有月亮,光照不到芭蕉浓阴的地方,他站在那里,透过太湖石漏孔,终于如释重负,可以不再遮掩自己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