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8)

那里晦暗如海,只有沉稳、平静、漠戾,不兴丝毫波澜,衬于冷月之下,没有任何情感。仿佛这等危机于他而言,已是再稀松不过的日常。

她心有余悸,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魏玘眉峰一挑,又回落,道:“已经死了。”

他的口吻比水还淡,见惯不惊,似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阿萝凝视他,忽觉如坠深湖,被茫茫的冷峻包围。

她发现他总是如此,不论蛇虫袭击、遍体鳞伤、剧痛难忍,都冷然傲睨——从不低头,从不透露任何脆弱,也从不被撼动分毫。

魏玘挪走目光,道:“问。”

阿萝一怔,觉出他是在说今夜的提问。

唱曲前,她本已打过腹稿,要问大越的美食。但在此刻,新的困惑油然而生。

她道:“你在何处生活?”

魏玘正要翻书,听见这话,长指骤停。

他抬眸,注视她良久,又低首看书,道:“笼子里。”

阿萝眸光一震。

“你、你在……”

笼子里?这怎么可能?

她本是见他坚不可摧,才对他生活的地方心有好奇。可笼子是用于豢养家畜的工具,而他分明是活生生的人,怎会住在笼里?

魏玘没看阿萝,只道:“怎么,不信?”

他字句履冰,噙着薄淡的嘲弄,却盖不过阿萝的错愕,故而并未被她发觉。

她颦眉,举棋不定:“我……”

魏玘翻页,纸张沙沙,带出一声突兀的薄笑。

“是金笼。”他道。

“除我之外,还有一群庸碌之辈,竞相撕咬、啖食血肉。”

“我生来即在其中,无数双眼睛于暗处窥我,要我尸骨无存、片刻不得安宁。笼中薄情寡义,笼外虎视眈眈,唯有一人可登至笼顶……”

魏玘一顿,添道:“主宰万物。”

他绘声绘色,又轻描淡写,听得阿萝浑身发冷。

她难辨他话里真假,却觉心口闷堵,几是下意识跟上一句:“那你……能登顶吗?”

魏玘眼帘一低,不再回答。

阿萝明白,这话已被他视为第二个问题。

从前,他答她时相当简短,今夜说了这样多,已属实难得。

阿萝垂眸,闷不作声,十指攥了又松,埋头收拾起散落的针线,动作格外仓促。

很快,她站起身,逃也似的离开。

魏玘没有留她,只抬掌,将书籍扣往面上,蔽去流淌的月光。

身旁空落,冷寂如初。

魏玘沉默半晌,想起方才近乎明示的暗喻。

她应当听不懂吧——不曾涉世的小妖女,岂能明白逐鹿天下的含义。

那张惨白而灵秀的脸在眼前浮现。

魏玘勾唇,笑她纯稚近痴、确有几分有趣之处。

不过,纵然如此,他与她攀谈,更多只是为消磨时间。二人本无牵连,有云泥之别,更不必说他还有心夺嫡。待他回京,二人恐怕此生都不会再见。

他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她救过他,他自会有所奖赏。

但也仅此而已。

这时的阿萝,只像一张随风飘荡的白纸,极偶然地,擦过魏玘的身边。

……

次日,魏玘是被熏醒的。

血气扑鼻,尤其浓郁,自竹屋后来,刺得人鼻腔发紧。

周遭毫无异常。守卫仍在原处,地面也并无滴血、或是旁人闯入的痕迹。

他环视,本能地警惕,瞧见一缕炊烟,才终于松弛神经。

应是那小妖女在杀鸡备膳。

此前,魏玘曾看见阿萝喂养鸡羊,也记得她每日送来的热粥素得可怜——没有油水,水汤稀零,全是叶菜,远不如他平日最次的餐食。

他知道,她从不藏私,自己吃什么,就会为他送什么。

不知今日是什么日子,她竟舍得开荤。

魏玘昨夜睡得不好,草草想了一遭,便靠回树上,再作歇息。

可他尚未入睡,又听足音响起。

有人徐徐接近,衣物窸窣,放下竹盘,点了点他的手臂。

魏玘掀目,瞧见一对水盈盈的眼眸。

阿萝倾身向他,眉黛微颦,小心地推来木碗。

鲜香之气扑鼻——那是一碗粥,面上铺满鸡肉,瞧着分量十足。

阿萝咬唇,很紧张:“你、你……”

“你多吃些,好不好?若吃不饱,我再做给你。我……我还有鸡。”

魏玘读出了她眸里的意味。

——她在同情他。

作者有话说:

魏2,有的是你真香的时候。

这两天临时调整更新时间,下一章明日(6.11)18点更,之后恢复每日12点更新,谢谢宝宝们。

第6章 雨声缠

阿萝确实于心不忍。

昨夜,她记着魏玘的话,想了整整一宿。

她早就发现,同为男子,魏玘与蒙蚩的身量并不相似。若说蒙蚩是一座高山,那魏玘则是一树松柏,更颀长、更瘦削、更清减。

原来,这是因为魏玘居住在金笼之中。

金笼逼仄狭小,还有坏人环伺,他大抵过得不好,才会生得这样瘦。

魏玘没有接过木碗,只凝视阿萝,眸光愈沉。

半晌,他才道:“你吃。”

阿萝微怔,很快又摇头,道:“我吃过了。”

话虽如此,魏玘却瞧见,她眼神闪烁,白颊微红,两片唇更是淡薄无光。如此看,别说食粥,她应是忙碌太久,滴水也未进。

他挑眉,只道:“是吗?”

阿萝睫帘一颤,攥紧十指,道:“是的。”

她不知自己被人看破,还当魏玘不吃鸡,又小声道:“你、你吃羊吗?”

院里有羊。母羊产胎少,羊羔长成慢,她舍不得,才退而求其次、杀了一只鸡。但魏玘太可怜了,若他真想吃羊,她也是能忍痛宰一只的。

“我家还有羊。”她的声音细细的,“你若想吃,也可以做。”

魏玘不答,盯着阿萝。

片刻后,他勾唇,开掌,长指锁住碗周,将其拎回阿萝身前。

“吃。”他面色温煦,口吻却斩截。

阿萝只好照办。她捧碗,抬匙,舀起热粥。

魏玘抱臂,偏首观察她,看她喉颈微动、乖巧地吃了一口,眸光愈深。

他原以为,听过那番金笼之说,她应当全然不信、如常待他,或信以为真、避他如鬼。何曾想,她信是信了,但并不害怕,反而对他心生怜悯。

魏玘迟早要返回上京。

在那之前,他不介意对她更好一些。

……

二人用过膳后,阿萝回了屋。

她忘不掉魏玘的说辞,又找出强身健体的进补方,打算为魏玘煎制。

青蛇立在一边,看她左右忙碌。

阿萝从未煎过这方,不熟悉药草的配比与火力的把控。因而制药时,她全神贯注、小心翼翼,浑然没有发觉——屋外乌云悬顶,天色渐暗。

“轰隆!”惊雷突然炸响。

阿萝受惊,失手摔落药杵。阿莱也吓得身躯一抖。

“哗——”

尚未回神,大雨已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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