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说辞行云流水,好像二人素昧平生、初次见面。
“不扰先生施药,本王告辞。”
阿萝杏眸圆睁,眼看魏玘离去,尚未作出反应,便见灾民队列一动、向陶缸慢慢走来。
郑雁声拍了拍阿萝:“还愣着呢?”
“小先生。”她学着魏玘的腔调,笑吟吟道,“这几日,可有你忙的。”
……
离开粥厂,魏玘负手信步,返回传舍。
川连候于巷口,甫一见他,便抬足跟上,与他同路返回。
正值施粥时,道路人烟稀少。
两人一前一后,穿梭长巷,虽无言语,氛围却并不冷沉。
魏玘的心绪格外明朗。
近日来,为防疫与巫族之事,阿萝左右忙碌、通宵达旦。他看在眼里,却苦于自身承诺,无法出手相助、替她包揽一切。
他只能跟随阿萝的意思,调整自己的行事安排。
依他原先计划,是要返回上京,由他服下毒药、自入死局,再请阿萝诊治。如此一来,既能嫁祸于太子党羽,又能借助圣宠、令越帝对阿萝刮目相看。
如今阿萝亲身施药,他再打个头阵,倒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此间虽然事了,他暂时还不能休息。
“说吧。”魏玘道。
川连垂首应是,道:“禀殿下,上疏已获圣人恩准,可凭官粟自行赈粜、工赈。再过几日,粮种也将抵达,便能赈贷种食。”
魏玘嗯了一声,眼底笑意顷刻而逝。
“当心。”两字淡淡抛落。
川连一怔,旋即明了,肃穆道:“谨遵殿下教诲。”
他知道,魏玘是在担心太子作乱。倒也难怪,若将翼州赈灾视为考验,肃王的应对无可挑剔,太子之流定不会任其逍遥。
尤其是孤幼庄,甫一奏闻,颇受今上重视,难保太子不会从中作梗。
两人言谈间,已愈渐接近山下。
遥看去,只见一道身影远远耸立,着了蜡染蓝袍,显然出身巫族。
魏玘神色不改,径自走去。
听闻足音,那人转首,正要落膝叩礼,却听魏玘道——
“别跪。”
辛朗讶然。魏玘却步伐未停,自人身旁扬长走过。
“跟上说话,本王无暇等你。”
辛朗忙称是,抬足赶上,跟随于魏玘、川连身后。
三人陷入静寂。谁也不曾开口。唯听靴音起落、低低作响。
末了,还是魏玘先声笑道:“少主确实敏捷。方才还在粥厂,眼下已至山脚。从前本王沦落巫疆,倒不见少主如此神速。”
辛朗垂首,赧道:“外臣自知有罪,还请殿下责罚。只是今日,外臣并未为此……”
“行了。”魏玘打断道,“道谢的话就免了。”
他向辛朗睨去一眼,眸光幽深,早已将对方的意图摸得透彻。
“你该谢的不是本王,而是阿萝。”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刑马誓
心绪遭人道破, 辛朗一时错愕无声。
但很快,他收敛神色, 恢复至从前的平静, 只想魏玘烛照数计、似有未卜先知之能,哪怕洞悉他目的,也理所当然。
诚如魏玘所料,他确实是为道谢而来。
方才阿萝施药之时, 他匿于暗处, 目睹全程, 想过无数次要带她离开、远离越人刁难,又怕自己贸然行事、为她惹来更多麻烦, 终究没有动作。
他本以为,阿萝会孤立无援、铩羽而归;何曾想,肃王竟出手相助。
正思量间, 低沉的人声倏然传达。
“怎么, 本王说错了?”
只见魏玘凤眸微弯,唇角上扬,笑意从容而慵懒:“莫非少主此行, 是来指责本王的?”
川连听见这话, 暗自叹息,深知贵主玩心大起、又在作弄人了。
辛朗不谙魏玘脾性,吓得面色煞白。
“外臣万万不敢。”
他心里惶恐,只当自己受人误会,便翻出先前攀谈, 仔细咀嚼, 这便落下回应:“殿下所言极是。外臣当向胞妹道谢。”
话语入耳, 魏玘眉峰一挑。
他侧目, 睨向辛朗面庞,目光掠扫,眼底笑意渐失。
“少主。”他的口吻分外不耐,“你该不会以为,本王说你当谢阿萝,是谢她与本王情意甚笃吧?”
辛朗闻言一讶,神情又现惊怔。
——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毕竟,他心里清楚:魏玘帮助阿萝,无异于剜肉补疮、从井救人。
越巫两族的地位差别,奠定至今已有百年。许多越人置身事外、对此习以为常,却也不乏民众对巫族深恶痛绝、鄙夷入骨。
多年以来,许是为免动摇民心,大越王室从不曾就此当众表态。而今魏玘礼待巫族,不再两面讨好,难免会招来质疑。
堂堂大越肃王,竟取蛮夷异族、舍部分百姓,令辛朗惊喜又困惑。
他想,究其根源,大抵是魏玘看在阿萝的份上,特此作出退让——他的胞妹辛萝,凭借肃王青眼,为巫族争来靠山,的确劳苦功高、不可多得。
可魏玘话已至此,其间内涵自然不会如此简单。
辛朗不解,试探道:“殿下是指?”
魏玘没有回答。他驻足凝步,寥寥掀起眼帘,眺望远方的青峦。
川连、辛朗见状,也收住行动。静静等他。
三道身影就此默立。二人屏息凝神,视线聚焦于一人。
魏玘容神澹凉、眸光深晦,不露声色地滞了半晌,终于偏首凝目,瞟向辛朗所在。
他低低啧了一声:“冥顽不灵。”
“你最该谢的,是阿萝的仁心,而非她的交际或姻缘。”
——句末二字,掷得坦然而笃定。
听见姻缘,辛朗大惊失色。他才受魏玘点拨,心间正觉恍然,谁知暗示突如其来,更与阿萝息息相关,令他手忙脚乱、难以置信。
他猝然抬首,顾不得礼数与身份,直直与魏玘对视。
可在那双凌厉的凤眸里,他只看见如山的岿巍、胜水的清明,没有任何一丝玩味。
魏玘站在他面前,冷泰,沉着,心意已决。
辛朗的神情越发凝重。
他原本以为,魏玘无意与阿萝结为连理。但此刻看来,魏玘非但有心,还势在必行。
如此情势远远超出他预料。
同为王室,他最为明白,尊贵的血脉既是自由,也是枷锁。婚姻之于王室,不是云情雨意、白头偕老,而是算计、谋划、利用与交易。
阿萝不愿认归王族,地位等同于平民,与大越皇子有云泥之别。倘若魏玘娶她为妻,不仅得不到任何筹码,反而可能因她出自巫族而引火烧身。
都说肃王多智近妖,任是谁都无法料到,如此慧黠之人,会作出这等堪称愚蠢的决定。
辛朗收拢心绪,视线却不曾挪移。
他望着魏玘。魏玘也望着他。谁也没有开口,错综的思绪在目光里糅杂,无声地滑入喉头。
此时此刻,无需言语赘述,辛朗已然明白——年轻的雄狮心如磐石,铤而走险,怀揣着不惜一切的决勇,愿为心爱之人拼尽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