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远州酒量通天,酒兴一过就清醒得很,男人凉悠悠地垂着视线,看着仪态尽失的白雪斋。
他解开外衫,披在女孩身上。白雪斋扒拉着酒坛子,大约是哭累了,迷迷瞪瞪地打着嗝。
白雪斋发髻凌乱,朱钗四楞八叉地卷着头发,薄远州怕她一头栽倒,簪子反把自己给戳死了,抬手把看上去最锋利的那根步摇取了下来。
——薄远州手上兀地一顿,觉得好生眼熟,不可置信地愣了半晌,借着月光仔细查看,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冻成了冰。
这支步摇上,刻着“千山飞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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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远州一直以为,最初的最初,那个救了自己的姑娘,是白雪颜 。
彼时他招惹了仇家,从船头杀到船尾,末了一头栽进了江水里,不省人事。醒来后发现自己得救,但是眼睛负伤甚重,蒙着纱布尚不能视物。
救他的约莫是个脾气不好的姑娘,满口都是骄矜的指使气:
“坐起来。”
“药,喝下去。”
“你是什么人?杀了什么人?我可不会包庇恶人 。”
薄远州神智还不甚清明,满嘴就开始跑马,总是能三言两语地把姑娘气得火冒三丈——不过两个人总有和平相处的时候,薄远州便给她讲江湖传闻,民间传说,他行游天下,知晓云秦各处的好风光。
“小姑娘,你要是想好了,”薄远州笑道,“哥带你去看名山大川。”
他摸索着碰到了自己的佩刀,寒江沉雪的刀镡倏然一转,弹出一根纤长宛曼的事物来。
姑娘甚是惊异:“这把杀人的物件,还能藏着这么风月的玩意?”
薄远州大笑,险些牵动了伤口:“我练的刀,是风流刀。”
姑娘啐他:“呸!”
“来,”薄远州指尖捏住了步摇,“送给你。”
姑娘嫌弃道:“不要,我的首饰可比这个好看多了。”
但她话锋一转,大发慈悲似的一哼:“……如果你亲手给我簪上,我还是考虑一下。”
还真是大小姐性子。
薄远州咧嘴乐了,试探着摸索过去,指腹触及了女孩的鬓角,耳尖,再是玲珑的发髻。
姑娘耳尖是烫的:“喂,你这种步摇,有多少根?”
薄远州无语了半晌:“……小门小户,家里没矿,这种金贵玩意,有且只有这么一根。”
姑娘哼了一声:“算你识相,我只戴独一无二的,次的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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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根步摇上,正刻着寒江沉雪的真正刀名:
“千山飞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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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远州被她的嚣张口气逗乐了:“大小姐,你是哪一门的千金,让草民我开开眼?”
“说出来吓死你,我……不行,等你眼睛好了,我再告诉你。”
薄远州奇道:“这是怎么个说法?”
白雪斋当时想,阿娘说过,告诉男人名字,是要对着他眼睛说的:
“……要你管,我乐意。”
然而天意如刀,然而命里差错。
薄远州自己拆下纱布的时候,白雪斋恰好有事离开,又逢白雪颜在琴艺考核里拿了个次等,白雪斋便把她押在自己庭中练琴。
薄远州循着琴声从内房走来,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天光,看清楚了弹琴女孩的模样:
“哟,原来是白家的千金,我说怎么这么大的脾性——”
白雪颜吓了一跳,连忙从琴案后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缴着手帕:“……”
薄远州逆着春风踱步而来,低头用刀鞘去顶她下颌:“大小姐,行行好,我总得知道救命之人的名字吧?”
或许是当时春光太温柔,或许是当时暖风太醉人,或许是薄远州低下头来时,眼睛像是足以溺死昆虫的琥珀。
白雪颜神使鬼差地应了:
“……白,白雪……白雪颜。”
她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自己怎么能——
算了。
我可是姐姐的最疼的妹妹啊,她会原谅我的,她、她肯定会原谅我的。
幼稚又娇惯的白雪颜确实想得没错,白雪斋确实是疼极了这个妹妹。甚至在白雪颜死后,白雪斋都没有在薄远州面前,出口拆穿过自己妹妹的自私和任性。
至死都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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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以纯丝做弦、刻桐木为琴”引用于桓谭《新论》:“神农之琴,以纯丝做弦,刻桐木为琴。”
作者有话说:
更完这章,我有点废话想说。
人性不是二极管,非黑即白 ,非好即坏。
难道白雪斋对妹妹,真的一点怨恨都没有吗?
难道白雪斋告诉白家人时,一点坏念头都没有吗?
没有人是圣母,是全心全意为他人付出的好人。白雪斋被抢了对象,心里有怨恨,那才是正常人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