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鹿姑跟在祢衡身后,肩膀上扛着一袋粟米,沉默地注视着这个年轻文官的背影。
这件袍子很不干净,但也是他刚刚穿上的。
在袁谭攻城的这几天里,这位祢从事经常半裸着上半身,肩上扛着一袋土,跟着他们这些民夫在城上城下跑来跑去,修补被打碎的城墙。
这也是很不寻常的,狐鹿姑想。
大汉的士人应当是狡猾、傲慢、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他第一次见到祢衡这种士人,初见时的文雅风度再也不见,两只眼睛通红,眼窝深深地凹陷进去。
如果说陆廉是千乘城里最有权势的人,那么祢衡毫无疑问是位居第二位的,但他甚至连吃饭都没有时间吃,民夫们开饭时,他便也过来拿起一块饼子,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一边吃,一边走来走去,指挥民夫继续往城墙上抬东西,再从上面往下抬伤员——因而当他与陆廉撞上时,他那幅模样也吓坏了陆廉。
“……祢先生?你……你没受伤吧?”
这位祢先生的头巾取了下来,给一个伤兵简单包扎了大腿,因此他现在连头巾也没有,乱蓬蓬的发髻裸露在外。一并裸露的还有他的上半身,上面布满了泥巴与干涸的血迹,整个人显得肮脏极了,也狼狈极了。
“无事,无事。”祢衡窘迫地搓了搓自己的胸膛。
……血块和泥巴块噼里啪啦落在了地上。
“将军你看,都是别人的血。”
陆廉看了他一眼,又将眼睛别开了。
……这个场景连身旁的狐鹿姑都觉得很是有些难堪。
……这位将军不是个女子吗?!祢从事脑子里是缺了一点什么东西吗!
不过陆廉很显然不想说这些琐事,她重新看向祢衡,语气很是严肃,“城墙上危险,你还是——”
“砰——!”
一块三尺长宽的大石头呼啸而至!砸得整片城墙仿佛都跟着晃了一晃!
但更麻烦的是那块石头好巧不巧砸进一口油锅里,于是惨叫声连连!
“快来人!快来人!”
“这就来!吴四!快些!快些!”
祢衡抬起了一个血流不止的伤员的上半身,喊着让这几个跟着他跑来跑去运东西的民夫一起使劲儿。
“快快!抬下去!抬下去!”这个狼狈的年轻文官大喊道,“一!二!三!”
“到了,是这家。”
狐鹿姑从短暂的沉思中回过神来,看着祢衡在暮色中敲开了一户十分破落的茅屋。
哭泣声很快就从里面传来。
先是压抑的低泣,而后是抑制不住的号啕,撕心裂肺的哭声一瞬间响彻整个千乘城的傍晚。
祢衡从茅屋里探出了头,“粮食。”
狐鹿姑愣了一下,立刻将那袋粮食送进门中。
这袋粮食他一路扛过来,因此分量早掂量清楚了,大约是五斗左右。
五斗粮食换条人命,值不值得?
要是在太平年间,没有人会做这样离奇的生意。
可这是乱世,这是一座被敌军团团围住,不知道要几时才有援军的孤城啊!这样的乱世,这样的城池里,一条人命贱不过路边的野草!何况死去的那人甚至不是陆廉麾下的士兵,而只不过是城中一个民夫!这些粮食为什么不收在粮仓里!为什么要拿出来给平民?!
哭声渐渐低下去,直至只剩低泣。
祢衡终于又出来了,拿着那卷名册,又看了看另几个肩上扛着粮食的壮汉。
“我们去下一家。”他说。
狐鹿姑瞪着暮色中逐渐变得黯淡的祢衡的背影,只觉得这个汉人文官傻透了。
陆廉也傻透了。
他这几天在城头爬上爬下,是亲见了那些匈奴步兵攻城的。
所谓“匈奴步兵”,其实也只是些羯胡奴隶,作为这两千骑兵的附庸,被于夫罗送来凑数罢了。
袁谭挥霍他们,毫不吝啬,毫不留情。那些奴隶被催促着一波又一波地攻城,被擂木打得脑浆迸裂,被巨石砸得粉身碎骨,被滚油烫过,被金汁浇过,最后一层又一层地叠在千乘城下。可是袁谭连给他们收尸都懒得下令,而青州兵自然更不会拖那些异族人的尸体回来。
但偶尔还是会出现诡异的一幕,在尸堆之中明明应该已经悄无声息地死了的某一具,偶尔还会抽搐一下手脚,仿佛也想证明自己不仅是个奴隶,是个玩意儿,也曾经是个人呢。
连尸体都不会被拖回来安葬,更不用说什么抚恤金,但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儿吗?
汉人的那些民夫,那些世家豪强送来的仆役,不也应该是这样的待遇吗?他们哪里算是人了?他们的性命,哪里配得上那五斗粟米了?!
可是等到入夜军营埋锅做饭,民夫们也聚集起来,准备吃过晚饭,排班继续守城时,狐鹿姑发现了许多陌生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