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呐,看呐!”他对着自己的金鱼说。
“看着点!”我站在黎海生的下方,双目盯紧他在我面前摇晃的两条小腿。
他低下头来,对着我眨了眨眼睛,随后大笑起来。他笑得浑身发颤,以至于手中抓着的塑料袋里,那条金鱼仿佛也燃起了危机意识,惊恐地用灯泡似的眼睛望向我,口中急促地吐出气泡。
在我还没能反应过来之前,一阵风从我面前掠过,同时伴随重物落地的声音。
我张开嘴巴,眼睁睁看黎海生和那条可怜的金鱼一起从紫藤树的枝干上跌落,薄薄一层塑料袋在触碰到地面的瞬间,如同气球一般炸开,清水和金鱼一同飞溅出去,我隐约看见那条橘红色的金鱼在地上弹起又落下,半透明的尾巴拍打两下地面,很快没了动静。
黎海生哭起来,哭得山崩地裂。
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眼睛盯着那条死去的金鱼,又盯着旁边的紫藤树,甚至在那一瞬间生气几分怨念——我愿意将地上这个小倒霉蛋儿的错误归咎到它们上。
是路过的战士将他扶起来的。
那战士长得不高,皮肤很白,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海魂衫,笑起来露出六颗整齐的牙齿:“小朋友,摔到哪了?”
黎海生抬眼看着他,也不哭了,一双眼睛等得圆,眨巴眨巴像两颗玻璃珠子,他说,摔到他的金鱼了。
黎海生回家跟我追忆这件事情的时候,他用稚嫩的童声管当年那个战士叫做“海魂衫哥哥”。
那个海魂衫哥哥看了看他死掉的金鱼,愣了会神,又灿烂一笑,弯腰将金鱼从水泥地上捧起,说,你等哥哥一会,哥哥找人救一救你的金鱼。
黎海生信了他的话,他坐在地面上揉着自己的屁股,眼巴巴盼着那个身着海魂衫的战士回来。
我说,人死不能复生,金鱼也一样。
黎海生却说,他妈妈跟他说当兵的从来不骗人。
“哥哥说能治,就是能治。”
我对他的木鱼脑袋深感无语,后来再想起这件事,只觉得如果能给一个孩子保留下那点天真的幻想,说谎也就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行。奈何我那会是刚明白“生死”含义的时候,我恃才傲物,因自己稍微的早慧而将黎海生看做是一个有点呆的小孩,于是非要在一丁点小事上争出点高下。
我说,黎海生,你傻不傻,金鱼死了就是死了,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们还可以叫鹏哥带我们去花鸟市场买几条都可以,你先从地上起来。
黎海生对我的话置若罔闻,抿起嘴巴,双目含泪,却倔强地一声不吭,直到他的“海魂衫哥哥”拎着一个塑料袋跑回来,笑着喊道:“小朋友,你看,你的金鱼被我救活啦。”
黎海生惊喜地从地上站起来,屁颠屁颠跑上去,将塑料袋捧到自己的手里,扬起小脸看着那位海军战士:“谢谢哥哥,我妈没跟我说错。”他说,笑得比旁边的紫藤花开得还灿烂。
木已成舟,我没再戳破关于前后两条金鱼尾巴颜色不一样这件事。
黎海生捧着他的金鱼回了家,好生喂养,只是可怜世间万物本来就有自己的既定寿命,在这个物质世界里不会因为主观意愿而产生任何变化,金鱼拥有短暂的一生,它在一次黎海生出游过后翻了肚皮,睁着一双大而茫然的眼睛看向鱼缸外,被弧形玻璃扭曲过的世界。
黎海生哭得很伤心,他将金鱼埋在了家楼下那棵常绿灌木下面,一点点用手指头挖着泥土,堆起两个鼓包。
我问他为什么是两个。
他说,因为金鱼有两条尾巴。
我理解的是,他觉得金鱼的尾巴有两片,分得很开,在水里游动的时候也经常并不同步,所以黎海生要给金鱼堆两个冢。
黎海生是个天生的乐天派,他在哭过一顿之后,第二天又恢复如常,笑嘻嘻来我家打游戏,对着神奇宝贝里面的鲤鱼王打打杀杀,丝毫不见昨天的悲痛欲绝,而后的日子里,他也再没有提过金鱼的事情,我觉得他是忘记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记得很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大部分人在成长过程中,都在不停地遗忘,黎海生更是如此。
他天生乐观,因为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将难过的事情揭过。
后来,有时候我会觉得黎海生的“乐观”是一件特别残忍的事情,比如,我总觉得如果哪天我从他身边离开了,他又会像忘记自己的金鱼一样忘记我。
但是,我的记忆力一直很好,我从来没有忘记过黎海生看向那个海军战士的眼神。
我必须得承认一件事,或许每个孩子都有过一个“英雄梦”,尤其是在十几岁的时候,我们总觉得自己能与众不同,为自己稍显优秀的地方而洋洋自得。我们愤世嫉俗、我们众醉独醒、我们一腔热血,觉得自己可以为了一个梦想抛弃一切,觉得我们可以仅凭自己的力量改变命运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