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我已经将电话挂断,剩下耳边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度过了这样一个新年。
我讨厌冬天。
打架的事情不了了之,主要原因是招惹我的那位室友原本是要评什么奖学金,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出什么岔子,结果班里头传来传去,最后就变成了“因为黎海生有背景,所以打了人也没被处分”这样的故事。
这样的事情若要发生在中学时代,主角不被人报复,也是要被孤立的,然而,在如此接近小社会的成人校园里,非但没有人因为这种流言而排斥我,相反,更多了些对我笑脸相迎的人。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也不想知道。
人心险恶而复杂,我可以单因为是本地生而被人看成“占了便宜才得以考进来的学生”,也可以因为各种没有根据的流言变成“有背景的红几代”,而这些背后议论我的人,分明对我的过去没有半点了解,却总是言之凿凿,一副确有其事又神秘兮兮的样子。
有时候,我也会自嘲地想,倘若我真有他们说的那么大个背景,又怎的能老老实实挨着他们的非议,我早召集十个八个公关团队,模仿那些大牌名人的模样,给他们挨个送去律师函。
可惜,我不是。我也只是这座北京城里顶不起眼儿的一个,只够在有限的范围内,为一些无聊的人增添些茶余饭后的谈资,也许第二天再有哪个学生身上出了条更大的新闻,他们便会忘了我。
好在,令我心中稍有平衡的就是,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无独有偶——纪从云在她们戏剧学校也遇上了。
那些跟她一起学戏曲的女孩们,许多老早就准备教资考试,打算学好了戏曲出门做培训课或者学校的音乐老师。而纪从云心里头那股气儿不肯放下去,即便她知道如今流行音乐当道,传统戏剧生存空间被压缩得所剩无几,她还是一门心思想奔着舞台去。
她跟我说,唱了小半辈子,就为一朝登台惊艳四座,岂能在这个时候打退堂鼓。
我理解,但她的同学不理解。
她们说,纪从云要不是家里头有底子,身后有背景,怎么敢做那种春秋大梦,还说,什么京剧复兴、戏曲理想那都是留给有钱、有家底的人去做的闲事,普通人混一口饭吃都难,果然这皇城根儿底下出来的孩子就是敢想。
甭管前头怎么说,后面说我们的话总是如出一辙,好像出生在北京、在部队院里,就已经是我们人生最大的光辉点。
没有人在意她唱了多久的戏、经历了多少非议、生活在患绝症父母门下顶着多大的压力,就为了一口吊在嗓子眼里的气,就为了一句“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为了一句“耀旌旗灿烂,也那云霞碧”。
当我与纪从云聊起来的时候,她总说,算了,有得必有失。
“你当它是家乡,有人当它是梦寐以求的远方,所以谈不上什么嫉不嫉妒,也许这就是人之常情。”纪从云说。
我听得似懂非懂,也许明白其中的道理,却仍旧觉得人们不该对一件非我可决定的事情保持无端的恶意,比如性向、又比如家世、过往……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的二十岁生日也就到来,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和陈敏同志窝在沙发里,看一部她年轻时候上映的电影,张国荣演的,叫霸王别姬。
陈敏为了那里头王朝的兴衰更替而感叹,为好好一个男孩受尽其苦总算成角,最后却落得那样一个下场而哭泣。我却只盯着那虞姬眉眼间那两抹绯红,盯着他流转着万千思绪的眼睛,蓦地在脑子里涌现出的,全是关于顾柏川和纪从云的往事。
不疯魔,不成活。
我长这么大确实没有什么值得人们称赞的地方,不过,幸好我以后也没想长成要被人歌功颂德的大人。我最大的理想,或许还是做顾柏川窗前的一颗仙人球,有一点水分,就伸展几根柔软的刺,有多少阳光,就维持多少翠绿。
人活在世上,有时候不一定非得被成全,不被成全的,也不一定是一场烂戏。
陈敏自己哭完,扭头见我坐着发呆,用手轻拍我的后背,道:“生生,这不是你自己挑的片子吗?你挑了,又不看,难不成是要给我看的?”
“那你看出什么名堂了没?”
“演得真好,导得真好。”陈敏真心感叹,“年轻的时候看过一点,今天再看,印象要比从前的深了些。”
我点了点头,不跟她聊电影,反而岔开话题,问道:“从前我听有人说,大部分的人都会在十六岁之前,遇到余生将要一起度过的人,你觉得这话有几分可信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