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人心藏在肚皮里,萧瑾此人究竟如何、意欲何为,谁又能十足断定呢?
“裴大人消消气。”萧瑾惭道,“是洒家失言了。”
他解释道:“若不是陛下让裴大人入詹事府,与殿下多接触,若不是陛下授意裴大人给皇长孙讲课,若不是洒家知晓了这些,又岂敢独断,贸然前来见裴大人?”
是皇帝有这个意思,萧瑾才敢贪前一步。
萧瑾改了个说法,带着恳求道:“裴大人权当洒家今日是来透个消息,要如何做,全凭裴大人自己拿主意。”
又道:“后宫前庭,宫内宫外,相互牵扯,裴大人听一听也没害处。”
裴少淮重新坐了下来,萧瑾把初五那日所见一一道出。
几句话间,裴少淮明白了其中利害。
胡王二人直接反驳天子,是臣犯君上,说得重一些,甚至可以是结党谋逆。可他们若是把太子架在前面,有了“盾牌”,此事性质就变了——他们可以是贤臣力举储君,为大庆谋将来,矛盾变成了父子间的博弈。
换句话说,他们拿太子当剑使罢了。
天子年迈,皇位交接之时,最容易出现这样的境况。
“裴大人必定能想明白其中的紧要,洒家是个小人物,不与大人论朝廷,只说一样。”萧瑾情真意切道,“陛下心中是有殿下的,殿下亦尊崇陛下,大人忍心见他们父子被臣子算计,生了嫌隙,各在心头剜刀子吗?”
胡王是想借太子之力,阻拦新京察,祸乱朝政,单凭这一点,裴少淮就不会袖手旁观。
裴少淮问道:“萧内官有偏私,可为何偏私,总得给裴某一个说法罢?”总不会无端端偏私太子。
“我若说是孝贞皇后心善,善待下人,我曾得过她的恩情,或是说,殿下自幼失母,是我瞧着长大的,大人可信?”
“孝贞”是元后的谥号。
裴少淮默声,萧瑾的说法可以理解,但是不能服人。
还不够。
萧瑾明白,沉默了片刻,转而问道:“大人可知宫中太监都是如何来的?”
这是要揭开短处了,裴少淮不好应答。
萧瑾没有等裴少淮出声,而是自答道:“不知晓的人都以为,是自个前往礼部参选,被礼部选中了,进了宫,才净的身。”
皇帝还是东宫太子的时候,萧瑾就伺候左右了,他显然是从小净身入的宫,入宫时还是少年。
萧瑾苦笑,继续道:“殊不知,被礼部选中者,十之五六,选送前就已刑余。”
他正是这十之五六者。
京畿周边,贫苦百姓羡慕内官富贵,私自阉割□□,以求进用。或是已婚者,走投无路而自阉,这些先行净身的,礼部会责骂几句,但也睁一眼闭一眼,应了他们所求,让他们顺利入宫。
“我生于农家,家有十余亩良田,寒而不贫,自打娘亲病故后,这家就变了样。”萧内官垂头看着地面,把面目掩在暗影里,扶在案上的手握成拳头,绵软无力,他沉声说道,“他很快娶了个黄氏,替他又生了儿子。”
“那日,我自山上砍柴归来,家中做了好丰盛一桌菜,样样都是我爱吃的,他们笑吟吟说是给我过生辰,我欢喜不已,兴冲冲进屋换了一身衣裳,这才上桌端起饭碗,丝毫没有生疑,他们不动筷子,说我今日是寿星,叫我多吃些……”
听萧内官的语气,平静中藏着阴霾,显然一辈子都忘不了当年的这一幕,忘不了信赖“家人”而付出的代价。
裴少淮已然能推断出后头的事情,想明白其中的缘由,他想出言让萧内官不要再自揭伤疤,可萧内官没有停下的意思。
“蒙汗药不便宜,他们下的量很足,待我醒过来时,什么都成了定局。”萧内官没有哽咽,反有一种不吐不快,他道,“谁能相信,竟是生父亲手给长子行了刑。”
第229章
家中私刑,把“多余”的长子送入宫,用血脉族氏链住他,让他为家里谋富贵。
何其狠毒。
此间,兴许少不了黄氏的离间挑唆、恶毒出计,可归根结底,还是那不配人父的畜牲私欲为己、心狠手辣。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房中久久默然,裴少淮不知说些什么为好,只得静等萧内官自己慢慢平复。
灶房那头的炊烟渐渐淡了,萧内官鼻子很灵,知晓到了晚膳时候,他提提下裳起身,道:“洒家所言,皆有迹可循,大人必有法子印证。”微微躬了躬声,抱歉道,“今日贸然过来,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给裴大人添扰了。”
话已说完,接下来就看裴少淮如何拿主意了。
临走前,萧瑾忍不住多提了一句,道:“东宫有恶奴仗着殿下仁厚,作威作福,大人若有心料理,也请留他们一条性命。”顿了顿,补充解释道,“殿下性子太过温仁了些,心里记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