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对他日生活风花雪月的想象,其实背后都是痛苦。而他在其中已经挣扎得太久了。
等划至湖心亭附近,只见亭中刚才还高谈阔论的两人,正昏昏欲睡。吴邪手一扬,将一串菱角“哗啦啦”地抛进亭中。
两人唬了一大跳。王公子趴在栏杆上唤他:“贤弟,你上来,换我下去。”
旁边的齐师傅咂了咂嘴。
“你下去就不是捞菱角了,是捞你。”
“啧,”王公子猛地一收扇子,摇头说道,“齐先生您这口才,怎不去京中做个言官?”
齐先生一拱手:“王公子真是抬举在下了,骂人的行当岂是人人都能做得的……”
两人正斗嘴,一边远远地王盟跑来了,进到亭中,话都说不利索了。
“张……张公子,有人……寻你,在前厅等……等。”
吴邪奇道:“谁寻你?怎么都找到这里来了?”张起灵却面色一凛,答了句“知道了”。回身竹竿一点,船便换了个方向。回头交待王盟:“你让他在园外等我,我从那边过去快些。”
王盟忙不迭地点头,扭身又往回跑。
吴邪好奇地问他:“你府上的人?李伯?”
张起灵点了点头。他心里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能让李伯亲自出来寻他的,定不是寻常之事。
“是否有急事找你?铺子里的事?”吴邪问道。
他摇了摇头。
吴邪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低头剥菱角。
“你最近可是没正经读书……”他顺口说道,“小心你爹查你功课。”
吴邪面色一凛。
眼看船划过半个湖,张起灵上了岸,回身叮嘱吴邪:“去寻你师傅和王公子,莫要在园子里乱跑。”
吴邪心说,你这叮嘱得好没道理,我在自家园子里还能丢了不成。嘴上只说:“晓得的,你快去。”
见他走了两步,才想起来。
“斗笠!斗笠没摘。”
张起灵真的折了回来,摘下斗笠递给他。
吴邪瞅着他的脸,小心地问:“真的没事?”
张起灵摇了摇头,将他的手背拍了拍:“放心。”
第十五章
万历十三年八月,定陵开挖地宫。谁知在放棺椁的地方,居然挖出了石头。
而当年陵寝的风水,正是吴三省看的。
翰林院向来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庶吉士本就是人中精粹,如今又凑在一处,表面八风不动,暗中风起云涌。不过苦熬几年,只要不犯大错,官总是有得升的。或入阁,或是做个地方大员,并不是难事。
因此,庶吉士历来便是朝中各方势力拉拢的对象。吴三省为人素来谨慎些,他不是没有考虑过找一个靠山。但这些年,朝廷党争越发惨烈。内阁走马灯似的换人,斗得你死我活,你方唱罢我登场,实在没有个稳固的所在。
冷眼旁观了几年,吴三省最后跟了张阁老。张阁老倒也待他不薄,几年之内官升了几级。夺情事件之后,张居正完胜,在朝中势焰滔天,吴三省也坐实了张党的名声。然而世事难料,张居正一死,新任内阁首辅张四维上任第一件事,便是反攻张党。局势眼看急转之下,清洗开始之时,吴三省恰报了丁忧。
回家的路上,他痛哭了一场。没想到最后又是老父救他于水火之中。
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刚刚上位的张四维,尚未清算完张党残余,便也死了父亲,只得丁忧回乡。同在家丁忧的吴三省,尚未想好三年后何去何从,不久便得到消息,张四维居然在家突发急病,撒手而去。接替张四维上任的,正是当年张居正的左右手,并且与吴三省私交甚好的,申时行。
申时行在翰林院时,也曾做过天子之师,万历对他很是欣赏。他甫一上位,便一纸公文,召回了吴三省,入京任刑部侍郎,后又升礼部尚书。陵寝选址,也是两人一起看的。申老认为,昌平大峪山“山势尊严,水星行龙,金星站穴,左右四辅,拱顾周旋,明堂端正,砂水有情。”是难得的风水宝地,上报皇帝御批。然而,就是这样的地方,如今棺椁之位下挖出石头,简直是要掉脑袋的事。
吴老爷穿了件葛布夏衫,正在屋里转圈。面红目赤的,差人去寻张起灵,半日也未见人回来,惹得他心头一团焦躁,坐立不安。时不时便要冲屋外问上一声。待张起灵进门,看见的就是这副模样。
张起灵一看,便知道是急火攻心了。刚叫了声叔父,吴老爷顾不上寒暄,颓然便往椅子上一坐,先叹了口气。
“我也不是没有劝过,朝廷水深,向来有几个能全身而退的。你这个叔父,就是不听……上次已经是万幸,少不了靠祖宗保佑,如今这次……又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