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不是君王豢养的乐妓,不配弹这首曲子。可是她们却会弹。
因为牡丹书院在凭春坊昙花一现的那些年里,在那间书院里似乎没有敬畏,没有约束,没有任何东西不可学。
她们从来不是牡丹书院的人,却又都是牡丹书院的学生。
曲乐转而进入了中端,乐声变缓,华丽之色顿显。帝王已经准备好迎接他的功勋,他的荣耀和权利。
琵琶的音色在这场华丽的宴席中,似乎变成那让人迷醉的权利的本身。
揉、捻、抹、挑、压、撞、勒、颤。
轮指也好,弹挑也罢。乐音在极短的时间内变换,比起奏乐更像是炫技,让人如见高山险峰,才知道原来世间有此景色。乐音跃动着,让人连跟上那令人目眩神迷的技巧都难。音色却圆润又若珍珠,让人不知这人究竟有怎样的一双手,能在如此急速的变化中还保持着这种柔融的音色。
这就是帝王之乐,高妙的技巧本身已经成为了荣耀的一部分。君王连享乐都要举世难逢的瑰宝。
其他的乐声在这无可望其项背的技艺中逐渐败下阵来,或和,或捧,却无一再能去争一争这琵琶的长短。
至幻至真,至高至美。
华丽乐章的终末,轮指最后那一抹余韵消散之时,悠远而漫长的拟鼓之声又了响来。
这不是战鼓,而是君王站在城楼之上,遥望国土之时,远方军营中的鼓声。
凭春坊中各处的乐声又逐渐高了起来,所有人都知道这乐曲即将终了,纷纷为帝王最后这一眼的俯瞰,道尽那最后一点荣光。
暮色已歇,星辰布满天空。
曲子结束在一段仿佛诉说着帝王未来江山百年的小调中。
此曲已尽,凭春坊中华灯初上,却寂静无声。
那曲子没了吗?似乎是没了。可耳边似乎还有着未尽的余音,胸中还留着一抹未散的豪情。
旬二独坐在风华台的三楼,她没有点灯,夜色降临,凭春坊的灯火耀眼如地上银河。
旬二看着地上,借着一点子外面的灯火才能勉强看清轮廓的宝相花,忽然觉得恍惚。
她想起自己为什么再没有好好弹琵琶。
以前在书院里,先生教她们入门,教她们根本听不懂的所谓风骨。
其实说白了,就是告诉她们自己的琵琶很金贵,手也很金贵,不是谁都能听的。
那不是谁都能听的,那到底是谁可以听呢?
旬二想不明白,就由着自己的心意。她的琵琶哥哥可以听,姐姐妹妹们可以听,花儿可以听,月亮也可以听。
而她不再好好弹琵琶,是因为在牡丹书院失陷之后,忽然对这句教导产生了疑惑。
她们的琵琶很金贵,手很金贵。
命却卑贱。
这不是让人觉得觉得非常可笑吗。
她在凭春坊里,在牡丹书院之外的地方待得越久,就越是了解平民性命的卑贱。
暗巷里死了都没人在意的孩子,凭春坊里有机会就不要廉耻死命往上攀的少年,仗着识文断字就要把自己卖个高价钱的女子,眼前这些并无资格,却对帝王之乐心向往之的乐人们。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男人也好,女人也罢,谁不是这样,将自己待价而沽,期待着那些贵人们的垂怜与欣赏。
旬二茫然地抬眼望去,那些灯火迷离中,她伤心的想,她不想这样。
当她傻也好,长不大也好,她还是想弹琵琶给别的人听。
弹给哥哥,弹给陆画,弹给牡丹书院那些死去的芳魂,弹给在漓江这个繁华地里流离失所的孤儿,弹给那些在洪流中苦苦挣扎,却又卑贱如蝼蚁的人们。
旬二的琵琶忽然转了调,在黑暗中弹起一曲简单的调子。
凭春坊的人还沉浸在上一曲的激昂华丽之中,被这忽然转了的音调弄得还是有些奇怪。却又因为刚被这人的技艺所折服,还是耐心听了下去。
众人中,只有李达略微皱了眉头。
他认得这支曲。
这曲子比起上一支,并没什么难度,也没什么炫目的花样。甚至那如珠似玉的音色,都变得喑哑了起来。
它在描绘一场风。
风在夏末的时候扬起,卷着最后一抹炽热,转头就进入了秋日的无边萧瑟里。
风高曲。
李达忽然发现自己错了,日前的宴席上,他同谢景榕说,曲子就是曲子,哪里能听出来唱的是什么。
可是他错了。
他内心被这曲子勾起一种奇妙的萧索感,仿佛心有空洞,任由风猎猎吹过。
秋天来了,天气凉了,北风怒号着掠过山川田野。顷刻间却又已经是秋末冬初,天地一片枯黄。
这风里的人啊,泛着苦。既不是相思,也不是缠绵,只是愁苦着即将到来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