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空青方才可以说是用尽毕生所学,此时不免感到有些疲累。
是以孔怀玉等人提出欲要去寺外看看时,穆空青便于他们告辞,自己回禅房休息去了。
也正是因此,穆空青并不知晓,因着他的一篇骈文,此时的寺外已经有人争得不可开交了。
“我等读书人,竟要对厌学之事平常相待,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一着长衫方巾的学子表情忿忿,瞧着恨不能将墙上的文章直接扯下来一般。
一中年文士瞧那人慷慨激昂的模样,摇头叹道:“人皆有力尽时,松弛有度方为正道。此乃人性,又有何不敢认的?”
有人不认同:“圣人言:‘存天理,灭人欲。’既知自己生出了惰性,便应当为此羞愧,怎的还敢宣之于口?”
他话音未落,又听人道:“圣人还言人贵有自知之明,名不可以虚作呢。”
“王恒谨,你莫不是因着自个儿不好学,才想着叫人认同这文章,好为自个儿遮羞吧?”
“吴常宁,你上月未交的那篇功课究竟是不是意外遗落了,你自个儿心里没点数吗?这会儿开始装好学了?”
“你这人!”
“我怎的?”
寒山寺外一时间人声鼎沸,不知道的人,怕是以为今年的文会论道已经提前开场了。
而更多的人,则是在看完之后怅然良久,而后默默去寺中取了洒金签。
试问在场学子,哪个不曾对着一堆晦涩的文字背到几欲作呕?又有谁不曾在踏入考场前的那段日子里彻夜难眠?
还有那冬日里一时不察便被冻硬了的笔,夏日里无法避免汗珠滴落晕开的字。
年幼时天不亮便被家人从被窝里揪出来念书,年长后看着小辈胜过自己良多时的辛酸。
如此点点滴滴平淡的小事,聚成一篇谈不上有多华丽的文章,却叫无数观者不分老幼贫富,都能从其中寻到自己的影子。
他们曾有过那许多苦闷的时候,可最后也都未曾放弃自己、未曾放弃学业。
为何他们叫一声苦,就成了令人不耻之事?
他们说不出原由。
多数人也不敢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明着说出自己并非圣人,自己也曾有过厌学之心,也并非当真对这些艰辛甘之如饴。
他们不觉得曾经的自己是值得唾弃的。
可他们也大多只会在投出自己的洒金签时,与那所见略同者相视一笑。
穆空青小憩之后醒来,面对的便是自己几位同窗钦佩的眼神。
“你可当真敢写。”张华阳似模似样地端起茶盏拨了拨,说完还嘬了一口。
穆空青看他那老气横秋的做派不禁失笑,直接将他手中的茶碗盖掀开。
里头哪有什么茶叶,就是一杯白水。
穆空青也给自己到了杯水,坦言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人皆血肉之躯,何必将自己架得那么高。”
张华阳一脸认同:“不错。读书时觉得疲累便要反思自己的人,都该将他们送去青山书院就读。”
这时候还不忘刺一句青山书院,穆空青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空青你倒是在这儿躲了安逸,外头可都快吵翻天了。”
穆空青正同几位同窗漫聊着,孔怀玉便推门进来了。
听闻孔怀玉此言,穆空青开口问道:“这是怎么说?”
孔怀玉先前将与会者的文章都看了一遍,现下对外头的风向也是最了解的。
“你自己写了什么,自己还不清楚吗?现下外头都快吵出两个学派来了。”孔怀玉也是一脸的无奈。
他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穆空青这般……坦诚的人。
孔怀玉此言一出,禅房内的同窗们也都来了兴趣:“这话怎么说?”
普普通通一篇文章,怎得还吵出两个学派来了?
孔怀玉接过旁人递给他的水润了润嗓子,说起这事来,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
“这事,起先也就是几个学子的口舌之争罢了。只是后头有人越说越难听,便引得多人不满,两边儿这么一直争下去,言辞也愈发激烈,忍不住下场的学子自然也越来越多。”
“一派的人坚持我等读书明理,便是要争做‘圣贤’的,这般人欲自然不可存。”
事实上,这也是他们先前普遍都默认的。
哪怕自己做不到,至少面上的光鲜也得维持住。
敢在文章中坦言自己曾有厌学之心,且还道明此事寻常,无需因此耿耿于怀的,这在当下的读书人中,穆空青还是第一个。
“而另一派则称空青此文有君子坦荡之风。言道人若生而知之,又何谈读书明理。此先种种皆是人性,此后的坚持才是读书后所明的道理。”
所谓君子坦荡,自然是穆空青在字里行间透出意思,也是他给自己设下的安全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