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下了车。
背过身时,周遭一片昏黑,原是说了那么久的话,天都已经黑浸浸的。独有一处路灯下的光,他看着那束光亮,立身思虑,犹豫不决。
蒲苗见他下了车,刚上前几步就被他拦下,他冲他摇摇头,示意让他再等一等。
不知道是因为陆慕林的事令他感到烦躁,还是积压了许久的郁闷心情在作祟,此时他心里竟无端生出了委屈来。为什么她寻见他和人云朝雨暮之时,只是单单责备他少小无知,而不是…而不是伤心,或别的?难道就因为,她真的只拿他当个孩子?如果是,从前种种又怎能说得通?
她或许是真的不在乎罢,陆庆归在心里这样想,毕竟她还曾说过,他死不死都是一样。就连死不死都是一样,她又怎会在乎他去同人鱼水相欢,春宵红梦。
陆庆归像提了绳的线偶,打开车门就坐进去,张太太被他吓了一跳。
“我去那些地方,并不是为了寻欢作乐。我从不对你讲谎话,我心里有了人,是不假,可我作出那一副玩世不恭、风流成性的样子来,为的是让……让张先生不误会。”
他也不顾此时车上并非只他们二人,小梅在前面听得是一清二楚,张太太发了懵,不自觉瞥了眼小梅,见小梅仍一动不动。陆庆归是最浑然不觉意,他方才在七枫阁是喝了些酒的。
“你这下明白了么?”
他问她。
张太太扮出事不关己的模样,“怕,怕他误会什么?”
她一说完就后悔了,凭陆庆归的性子,话必得要说的明明白白,寸丝不挂。
他本来没想在小梅面前将话讲的太直白,要怪就怪她主动回一句问。
他两眼直勾勾地盯望着她,眼珠左右来回略略浮动,眸子晶莹,似有泪光,衬得他尤其诚挚、尤其殷切。
他回答说:
“怕他,误会我对你有觊觎之心。”
☆、天窗
小梅被惊地眼皮子跳,没控制住偏了偏脖子,压着下巴斜低着头往后瞥了一眼,然她却并不能说些什么,归根到底,这些话,她听或不听都是他们的决定。
张太太怔住了神,眼神木讷迟钝,见陆庆归仍暗怀深意地盯着她看,便急忙撇过了头。
她这下才醒悟些,陆庆归并不是陆家人眼里那样一个简单的混账逆子。他对她说的那些话,三分真七分假,她不怎么信,口口声声说从不跟她扯谎,事实上,许多事他都掩掩藏藏,吐露不清。
她说:“你能有什么觊觎之心。莫要在我跟前找借口,有借口你留着说给你家老爷子听。”
陆庆归知道她要这么说,但不觉得烦。他坐直身子,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短烟,点着,一片混黑里燃起一簇橙黄色火光,将他的脸映得亮黄。
他皱着眉吸了一口,朝窗外吐出一圈白烟。这接连的一阵动作,引起了张太太的注意。
她不禁侧目去瞧他,不知道是何时学会的抽烟,才一个秋冬而已,他竟长大得这样快。
他像自言自语:
“你派人来陆家说身子抱恙,不便外出,我没信,以为只是搪塞我的托辞。那日我想,你总会去禄和,便一直在那等,等到晚上,天大概就像现在这样黑了,才无意间从你员工那得知,你也已经好几日没来饭店。我想你多半是真的病了,放心不下,才去了张公馆。”
“其实那天送你回家,你醉成那个样,我就已经放心不下。”
他又吸了口烟,冷笑了声:
“我没想到,张先生会那么多疑。也许…是你太好了,他怕失去你吧?”
他说完,转过头凝视着她。
张太太低下了眼,问他:
“他那晚跟你说了什么?”
“你能闻得了烟味么?”他像刚刚想起来。
她笑了笑:“你说呢?”
“噢,我忘了,你也抽烟。”
“哈哈哈哈……”她笑,他也咧开了嘴。
他接着吸烟,接着说:
“没说什么。总之,能不让他误会,就不让他误会罢。落得个骄奢淫逸的名头,总比落得个第三者的名头好。”
她斜眼盯他,默不作声。
他笑,问她:“唉,不过,你怕他误会吗?”
她转了转手腕上的玉镯:“我不怕,我问心无愧。”
他的笑渐渐僵住,再渐渐消失,然后点了点头:“嗯,婶婶不怕就好。”
她那样好的人,自然问心无愧。可他仿佛不是,他做贼心虚,他问心有愧。
气氛太闷,陆庆归又一直抽烟不讲话,张太太便开起了口,其实这也是她听了他的那一番话后最想埋怨的:
“你说的好听,你的借口是真,不该干的事都干了,也不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