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商,参商……
靠在帐柱上,咬着胳膊上的绢布甲,竭力忍住,没有嚎啕出声。
哭得几将昏厥过去。
离京之时心中空杳无私念,惟愿于这广疆沙场之上一展胸中之志,却不知此路荆棘何其多。
圣驾出征之时他率百官出城恭送,俊雅清逸,朝服华重,人在众臣之前,眼却独望阵中她一人,一路看着她离他远去,一直一直,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不曾回头,可她知道。
甚念。
念他朗朗风姿,念他一手文章,念他戏谑之言调笑之吻,念他强柔相错韧骨绵情。
从来未有一时如此刻,这般想念他……
子旷。子旷……
她垂首咬唇,用手背擦了擦脸上湿泪,复又展开那雪笺,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指,轻轻摸了摸最后那落款。
如在触他。
嘴角笑纹,眉间陷皱,三十三岁而立之身,大好风华却也不顾,惟在等她一人。
眼前一晃而过他的清哑淡笑,耳边荡起相怀甚久的声音……唤我子旷。
泪又涌出来。
位低人微,仰首瞻他风采累数年,不料一朝竟能得他青眼相待……初虽恼他,可他那清萧之范儒雅之笑,那一声声参商唤下来,不由她心不倾。
可却从未对他坦言心迹。
后悔没早告诉他,其实她心中之情并不比他少……只是她不知该如何让他知晓。
钝甲利器,平匮兵营,万人军中她惟念他温暖的怀抱。
泪流心瑟瑟,她手指微微发抖,沾去信上墨湿之痕,然后轻轻将它重又折好,慢慢放回赭封中。
身旁忽闪一影,甲胄滚颤之声入耳,断了她的思绪。
曾参商侧瞥一眼,虽是逆光看不清人脸,可眼前银甲亮胄折光耀目,瞬知来人是方恺,立时慌忙抬手揉擦了一番脸上灰泪之痕,抬头道:“方将军。”
方恺低头看了看她,手一扬,丢过来一个酒囊,低声道:“回来的人都在前面喝酒吃肉,你一人躲在这里作甚么?”
说着便蹲下来,往她身旁一坐。
硬甲哗啦拉响了几瞬。
她怕被人看出哭过,只顾低了头,拿过那酒囊却也不喝,口中支吾了几言,也不知说什么。
方恺斜眸睨她,“喏。”左手又递过来一块软饼,里面夹了才烤出的肉,油烫溢香,“别告诉我你不饿!”
曾参商讷讷地接过来,“谢将军了。”也不顾手脏,送到嘴边咬了一口,慢慢地嚼咽下去,只觉腹中骤然一紧,才知是饿过了头了。
方恺看见她放在腿间未收的那信,又看她这满脸灰花乱色,不由挑眉道:“家信?”
常年在军中带兵,见惯了收到家信痛涕不止的士兵们,因是一猜就中。
曾参商咽下口中食物,兀自捏着那饼肉,却也不再吃,将手在身上抹了抹,轻轻拿了那信揣进怀中,犹豫了半晌,才低应了声,“嗯。”
……当算是,家信罢。
方恺看她先前丢了的魂儿此时像是搂了半缕回来,眉才一松,道:“出征在外,人安最重。知你平安无事,家人自会放心。”
曾参商又是小声“嗯”了一下,不知他来找她到底何意……想起在巍州时听他要她回营后找他,自己竟是忘了这茬,不由侧过脸看他,询道:“将军找我是有事要说?”
方恺眉头动了动,从她脚下了那酒囊,拔了塞子昂脖喝了一大口,咂了咂嘴,突然道:“你不错。”
曾参商愣了愣,从来只知方恺对她颇看不上眼,忽听他这么一说,一时竟作不得反应,半晌才道:“……不错?”
方恺眉梢一压,低哼道:“是不错。攻城时你那一射五箭可谓乱中有定,逼我率军进城救火更是颇有谋瞻。”
若是那时没及时救出那许多财物,邰涗邺齐二军眼下何能平和共处。
曾参商讷言一声,听懂他这是在赞许她,倒叫她手足无措起来,不知如何答话,只自己垂了头,扣着绢甲缝里的血垢。
方恺偏过头,又看她一眼,神色略显古怪,犹豫了一下才道:“真没想到你一个女儿家,竟能扛下来这一场硬仗。”
本以为她战后定当惧颓而退,却没料到她大哭一场之后便又回了本色。
曾参商被他这话猛地吓了一大跳,慌慌张张站起身来,手中饼肉摔在地上,瞪着他道:“方将军休要信口开河!”她急喘一口,气血不平之下又高喝道:“此话将军如何能够乱说!”
方恺不惊不躁地看着她,见她一副气急败坏之样,不由一咧大嘴,笑道:“大营之中,上将下兵,人人都知你是女人。”
曾参商人像被钉在了地上一般,瞬时化成了石块一枚,嘴张着闭不上,眼睁睁看着方恺起身站到她面前,仍是说不出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