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清杉设身处地地想了下王觉书当时的心情,问:“老爷子当时是不是挺生气?”
“可不是么,当时直接大病了一场,”可说着说着,王诗歌突然换了一盏目光,“可是,你知道吗?”
廖清杉抬眸:“嗯?”
“我后来长大了,反倒很能理解那个学徒的背叛,”话说至此,她忽然有些涩然地笑了声,“你能理解我这种心情吗?”
廖清杉听到,目光沉了一瞬,“嗯”了一声后,抽丝剥茧地道出了这份理解背后的底层逻辑:“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是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
所以,当个人利益得不到满足,一个人做出背叛的决定,其实很符合人性。
并且,这份背叛,根本称不上人性本恶,那只是一种本能选择。
“所以,这个故事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个警醒,”廖清杉说,“对文化的传承与保护,往小了说,必须与个人的利益结合;往大了说,必须与当地的经济发展挂钩。要是做不到这个,只是靠媒体和舆论,治标不治本。”
王诗歌听着他说的这番话,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可真有意思,调侃着问:“你过来不就是为了做电视节目么,知道治标不治本,那你还要做?”
廖清杉听了,淡淡一笑:“鲁迅先生说得好。”
“嗯?”
“中国青年,能发一点儿光,就发一点儿光。”
说这话时,他目光清透,唇角含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声音温润,周身有一种沉下来的能量。
王诗歌以过来人的身份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只觉得他身上有着当代年轻人鲜少有的一些气质。
——清醒独立,却又温和坚定。
她笑着追问:“做这件事的意义,就是为了发点儿光?”
“你可别问我做这节目有什么意义,”廖清杉直言道,“我最怕回答这个。”
王诗歌听了,又笑。
她也怕回答这个。
在自己成为木版年画传承人之后,也有不少人过来采访,有的是为了完成自己作业的大学生,有的是政.府相关人员,也有的是电视台编导。
每个人过来,都会问她,做这些事的意义是什么。
那些套话说多了,是真没意思。
但要说自己真的对这门手艺爱到废寝忘食,她自己都觉得心虚。
只是命运长河把她推到了这个位子上而已。
暮夏晚风吹过,晃得头顶的葡萄藤沙沙作响,廖清杉在这阵动静里,看出她目光里的故事,知味地说:“要不要我给你个特立独行的答案,让你以后不用说套话。”
“什么?”
“面对传统文化的保护和传承,我们应该采取底线思维。”
王诗歌没听懂:“底线思维?”
“嗯。”
“其实,不用去回答保护和传承这些文化有什么意义。”
“你只需要用底线思维去设想一下,如果我们不保护和传承,那将会有什么后果。”
如果这些没有了,如果我们真的任凭这些古老文明散落在历史长河中,如果我们真的任凭这些精湛手艺被钢铁森林的砖块砸死。
那么,当别的国家,因为我们的倏忽和漠视,拿着我们的文化成果,去正大光明地申遗,在本属于我们的东西上,冠上他们国家的名字。
那个时候,后知后觉的愤怒,才是最无能的情绪。
天色渐晚,廖清杉从椅子上起身,离开前,半开玩笑地说:“对了,这答案得等节目播出后才可以说,要不然得付版权费。”
王诗歌领会到他的幽默,情不自禁地笑了。
然后,看着他,走出那扇木门。
那一刻,王诗歌想,这就是有温度有思考的中国少年吧。
他们肩上,担得起浩浩长河,也担得起清风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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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榕树离开,廖清杉迎着暮色,一路驱车回家。
回到住处,刚把车停好,就听到手机响了起来。
他看了来电显示,眉头下意识一蹙,然后,嘴唇紧抿着,按下了接通键:“喂。”
手机那端的声音像例行公事般冷漠:“你回国了?”
“嗯。”
“怎么不说一声?”
“没必要。”
“现在在哪儿?”
“我今年二十一了,去哪儿还得时刻跟你报备?”
“你!”
等那边发飙前,廖清杉果断地挂断了电话。
他叹了口气,把手机放进口袋,从车上走了下来。
只是脚步,有种说不出的沉重。
为什么?
为什么快乐和难过在心中所占的分量这么不公平。
这一天下来,新知识的获得,拍摄内容的精进,和真实故事的收集,都是那么那么值得快乐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堆积了这么多的快乐,瞬间就能被一通电话打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