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翻了个身,杨声瞥过去时,他面朝着墙壁。
“一路顺风。”男人说。
杨声以为,这句话是他的幻听。
但实际上他耳朵灵得很,隔着门板什么都能偷听了去。
陆老板的车就是一简陋的有个伞蓬的小电驴。
雨下得不大,但老板还是细心地给杨声套上了件蓝色雨衣。
“上来吧,你家是在哪个方向?”陆老板问。
杨声恹恹地报了小区的名字,抬腿跨上小电驴。
“回去后洗澡洗头发,换身厚实的衣服,毕竟现在入冬,生病了可不好。”老板发动小电驴,絮絮叮嘱道。
“我不会生病的。”杨声说,很不给面子。
车轮碾出水道的痕迹,沙沙地将风声甩在而后。
“老板,你什么时候……送他走?”被风雨灌了满鼻腔的泥土味,杨声犹犹豫豫地问出来最至关重要的问题。
“或许明天,或许后天。”陆老板回答说,“他那身子,拖不了太久。”
“能拿到多少钱啊?”杨声忽然笑了笑。
“几十万吧,太少了我也不会接这活。”陆老板耿直道,“不过我现在是有点儿后悔了。”
“后悔啥啊,几十万呢!”杨声说,语调里杂了些玩笑调侃。
“感觉我像是利用你这小孩儿赚的黑心钱。”陆老板说,不爽地“啧”了一声。
“我快十三岁了,不是小孩子。”杨声说。
于是自那天起,杨声耳边便响起了滴滴答答的倒计时。
下雨那两天还好点儿,雨声会掩盖一切。
但自冬雨停歇后,他从学校出来,路过陆老板的奶茶摊子。
陆老板叫住他,递给他一杯草莓的全糖奶茶。
杨声喝了一口就蹙眉说:“太甜了,齁嗓子。”
陆老板慢条斯理地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烟,点燃悠悠地嘬了一口,“你爸……哦,不是……”
“嗯,我爸。”杨声咬了咬塑料吸管,“他怎么了?”
“他没撑到执行枪决的时候,病死在押送去市监狱的路上。”
滴答声停止,倒计时结束。
陆老板把一个白色方块状的智能机递给他,屏幕都碎成了渣,他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将其打开。
屏幕“刷”地亮起,没有密码,只是一张虚化了背景的照片。
那张所谓的他的近照。
杨声仔细地看,才从虚化背景的色块拼凑出一个大致的人形。
哦,原来是那天开家长会,母上因刚刚生产还在家中休养,叔叔为和他增进亲子关系,主动请缨来开他的家长会。
那色块就是母亲法律意义上的丈夫,杨声法律意义上的父亲。
也不知道那男人抓拍到这张照片,是何感受。
“这算是他唯一留下来的遗物吧,我这就交给你了。”陆老板如释重负地说,“当然如果你想要那份悬赏金,我也可以给你分一半。”
杨声不关心悬赏金,他只喃喃地说:“为什么偷拍我的那天,他自己不来见我?”
“哦,他不敢,他是背了案子的人,何况旁边还有叔叔。”
自问又自答,像个犯疯症的神经病。
“杨声。”陆老板唤他。
耳边响过一声鸣枪,杨声手滑,将那本就不堪的智能机跌了个粉碎。
“我在。”杨声回过了神,看着老板担忧的脸,轻笑着说,“我在。”
杨声做了许久的噩梦。
关于血色,关于枪鸣。
既然那男人都没有被执行枪决,为何自己那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却时时回荡着枪声,盛开着血一样的花。
可能也确实是梦境从来都不讲道理。
睡着了吗?还是没睡着?
他那时并不能明确地知晓。
每天浑浑噩噩地醒着睡着,按部就班地上学放学。
叔叔整天不着家,母上整天守着妹妹不撒手,夏藏……他不知道夏藏在做什么,他和夏藏不是同一个学校。
好像除却陆老板,没人能跟他共担这个“死亡”的秘密,而陆老板也只能说,好好照顾自己,别想太多。
杨声觉得自己也有在好好照顾自己吧,按时起床、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洗澡都是用的温度适宜的热水。
然后被烫了个透心凉。
他恍恍惚惚地去找母亲,倒也不是为了求得安慰,只是因着血脉相连的亲近感,让他觉着在母亲身边待着会舒服些。
杨声是断不可能跟母上再说起她前夫的事情。
可是母上要忙着照顾新生的妹妹,杨声在她眼前晃着格外不合时宜。
“唉呀,去好好学你的习,都那么大个人了,还不知道懂事吗?”
母亲喋喋地在他耳边训着,杨声只低头看向摇篮里酣睡的妹妹。
那么小小的一团,做着好梦吧,短腿儿一蹬一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