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却仍是浅浅地笑,“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接下。”
狄飞惊不置可否,“前期运营的方案也改出来了,要现在看幺?”
雷纯挥挥手,“我有点累,刚从父亲那里回来就说这事儿,先放放吧,等下再说。”
“好,那我先出去了。”
“嗯。”
狄飞惊走到门口,还是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叮嘱,“你,要注意身体。”
雷纯看着他认真的面容,点头,“放心吧,我知道了。”
这才开门出去,然而心里荡开的涟漪却慢慢变小,狄飞惊有时候想,或许这种关心已经成了爱情的附属品,现在情感退却,它却变成了习惯。
而与他的期许,毫无关系。
房间里的女人听见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目光放在手边的那份合同上,仿佛会从里面冒出一个洪水猛兽。好久之后,才肯移开目光。
雷纯扶着额头,双手撑在了桌上。
她是真的不明白这些男人,情感对于他们来说,究竟是什么。希望,温暖,关怀,爱,似乎都是可有可无的,象是上帝之于水和空气,说有,便有了,然后,生存就再离不开。
雷纯真的不曾想过,顾惜朝会那么干脆地接下这部戏。
这部,同志片。
第29章
下雪了。
雷纯坐在她那辆纯白色Landaulet里,看着雪花一片片打在车窗玻璃上,慢慢地就模糊了视线。
这里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早晨八点半的街道。
雪是从夜里下起来的,早已在地下落了厚厚一层,街上行人很少,往日疯狂的车流被摄入一种慢动作的镜头,混杂在雪影天光的绰然中,徐徐而行。
冰冷的城市让人疲惫。
手边细长的杯子里是透明的龙舌兰,雷纯移开目光,垂了眼,液体顺着身体内部滑落,辛辣的酒气刺激地神经瞬间悚栗起来,她终于舒出一口气。
刚从飞机上下来,那种掠过高空时的轰鸣仿佛还在耳边,近两个月,为了那部新电影,雷纯一直过着飞来飞去的日子。
雷纯从没有这样仔细地跟过一部片子,从剧本,到制作班底,演员全部由她亲自筛选,拍摄也全程参与,她将筹码压在那部片子上以求雷氏的转型,自然为它付出了极大的心血。诚然,影片敏感的题材一定会让它在宣传发行的时候困难重重,但雷纯同样相信,强大的网媒会在另一个层面上把它推上风口浪尖,所以即使不能在国内公映也没有关系,她只要公众知道,雷氏无论在哪个方面都足以与J影和有桥抗衡,这就够了。
那么,究竟为什么要选这样一部危险性如此大的剧本呢?
雷纯不是没有问过自己,然而答案并不是提了问题就会自动出现的。
除了这个本子的确是适合评奖的文艺风外,雷纯自己也不清楚它究竟有什么打动了自己。
因为里面的同性爱情?这样的解释她自己都会笑出声来。从很多年前起,她就知道,一旦两个男人荒唐地谈起爱情,那便是比世界末日还糟糕的事情,那样的爱情是带着毁灭一切的火焰来到身边的,焚烧却的不仅是那两个荒唐的人。雷纯曾站在最近的地方,看着火焰烧到自己脚边,看着旁人挣扎在火焰里,然后抽身而去,冷眼旁观。
这样的火是挣不脱的,即使这么多年,即使分离即使背弃,却依然痛苦,放下是痛,放不下是伤。
她咬了下唇,想笑,却化为一声叹息。
所以,大抵真的也有那么一两分的不甘心也说不定。这种复杂的心情,让她敏感,让神经纤细如发,那些年少的时候,年少的冲动,年少的爱,外表看起来总是瑰丽,只是深究下去,内核一片狼藉。于是把这些统统放下,留在过去,在一个最隐秘最柔软的地方,偶尔鼓动一下,证明着曾经的自己。
那根敏感的弦,一粒尘埃都足以触动,一种无法被描述的奇怪情绪。
车子缓慢路过街边被雪雾笼罩的火焰色的大楼,直到再看不见。
雷纯把投在酒杯上的视线收回来。
这个时候接到电话,雷纯略微皱了眉,手指划过接听键,然后听着耳边人波澜不惊的叙述,眼底的笑意便渐渐泄露出来。
呵,她一点都不意外呢,这群在火焰里挣扎不已,自找麻烦的,男人。
差不多的时间,接到电话的不止是雷纯一个人。
桌上的手机叮铃叮铃响起来的时候,顾惜朝刚从一个梦里清醒过来。
凌晨时分做的梦,不长,却很清晰,梦中似乎是儿时的光景,有些像记忆里某一年的夏季,他与母亲一同去乡下扫墓,天气很热,阳光像色彩斑斓闪烁出光芒的碎琉璃,组合出绵延不绝的乐章。农夫、稻田、河流、狗,湿润的泥土,还有土陇尽头一座木制的神龛。石雕的佛像端坐在不知什么人所搭建起的几已腐坏的遮雨棚下,双手合掌,微颔下颌,脸上出现妙意不可言的微笑。他并非在佛堂里高高在上的偶像,散发出与俗世打成一片的气场,又自有超然的意味。佛前供着香枝、鲜花和清水,是乡间人们对他的信仰。
路过的时候看到那残破的佛龛前跪着一个人,他的面目隐藏在阳光背后,从顾惜朝的角度看过去,辨别不清,然而却莫名地熟悉,那人的背影、轮廓、气息……仿佛熟悉自己一般。
那个人虔诚地跪在佛前,放下姿态放下红尘俗世,显露出一种从内心蔓延出的顺从来。
于是,他的眼神调转不开,梦里脚下的路开始走不到尽头,他回头看着那个人,看他消失在视线里,继而在下一个转弯处再次出现……如此循环,一个走不出的怪圈。
顾惜朝陷在这个梦中,无法醒来。
他想自己可能是被魇住了,因为到后来,意识已经很清醒,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睁开眼睛,然而除此之外他并没有感觉任何不适,仿佛只是走一段重复的路,用一双旁观的眼睛看着另一个自己,以不熟悉的姿态拜在佛前,却始终不懂所求为何。
顾惜朝并不是信徒,比起信仰那些泥塑木偶,他更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道理,所以这样一个梦究竟有什么意义,不知所云。
它预兆了什么幺?或者是没有?谁知道呢……
古怪的梦来得古怪,去得同样突然,不知道它在哪个节点戛然而止,顾惜朝于是顺理成章地醒了过来。
他躺在床上,睁开双眼,看着天花板上隐秘的纹路,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
大约空白了七八分钟,枕边床头柜上的手机愉悦地响起令人厌恶的声音。
手机永远是最讨厌的物品,它让你永远都暴露在别人视线里,无法躲藏无处遁形。
接通了电话,他还没出声,那边便劈头盖脸传来白愁飞的声音,“这两天哪都不准去,给我好好在房子里藏着,最好谁也别见!”
顾惜朝愣了一下,听筒那边声音颇为严肃,他按了按眉间,“出什么事儿了?”
“呵,”那边是白愁飞标志性的带着讽意的笑声,“你还问我出什么事儿,拍同志片拍上瘾了是吧,还知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
顾惜朝接这个片子的时候并没有跟白愁飞打招呼,这自然引起了后者极大的不满,但最后到底是帮他把公司那边的事全摆平了。
这并不意外,顾惜朝想。
会做下那样任性的决定并不代表他没有考虑过其他的干涉,但是在看本子的时候,他就有一种预感,白愁飞并不会为了这部电影跟自己闹翻。
事实也真的如此。
近两个月来,顾惜朝一直在外景地拍戏。这部电影取材于对越战争,顾惜朝饰演的年轻士兵因为受伤而脱离了大部队,故事就从他独自求生开始,大量的内心独白然后切入人物,他靠在树边奄奄一息地看着天空。最开始的时候他也想过自救,但战场上物资总是紧缺的,不但没有合适的药品治疗枪伤,食物更是最让人头疼的问题,再辅以湿热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他不想做俘虏受那份屈辱,于是决定自我了结。然而命运就是这样奇妙,就在他已经举起枪来的时候,面前却突然落下来一个人。另一个他就这样出现在镜头里,他是伞兵,跳伞时遇到了气流被吹到了这个方向,接着见到了想要寻死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