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区别。”明诚把烟收回去,见方孟敖开了支雪茄,就替他点火。
方孟敖深吸了一口,雪茄的红光在灯光昏暗的房间里尤为明亮,“你抽雪茄吗?”
“不大抽,带身上不方便。”
明诚又取了根烟,凑近方孟敖的雪茄,方孟敖一吸,红光点燃了香烟。
“你们两个差不多就不要抽烟了。”崔中石被呛得有些受不住了,“这香烟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明天再走?”
“是我睡地板还是崔先生睡地板?”明诚拿过外套穿上,“我和崔先生一起回去——你有空也可以给我打个电话什么的,写信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话。”
“我挺好的。”
“我知道你挺好的——难不成只有出事了才要找我?”
方孟敖看着明诚波澜无惊的脸,又想起自己方才下的决心,做的决定,总觉得,他们兄弟两人,是不是,一世,都难再并肩了。
“以后——不管什么时候,做事情总要小心些。”方孟敖拍了拍明诚的肩膀。
明诚索性上前抱了抱他,“兄长,各人有各人的路,我没有办法。”
“你当年……”
方孟敖却说不下去了,“路上小心。改日有空再叙吧。”
“家人始终是家人,父亲也始终是父亲。”
这是明诚走之前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方孟敖躺在床上,再难入睡。
他原想对明诚说,你当年,如果没有丢,今日也断断不会走上这样没有回头的路。哪怕像孟韦一样,也入了国民党,也是在册军职,都没有关系。
还在父亲家人的身边,还有人可以庇护,从来不用看人脸色,戴着任何的面具。
或许有另一种可能呢。
留洋,然后做一个学者,或者一个艺术家,什么都好,时局那么乱,就不要回来了。
可能么?
方孟敖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小弟不丢,母亲没死,自己不和父亲生疏,然后呢?
国难当头,他会甘心躲在后方么?
永远不会的。
他随便读完大学的那一年就参军了,九一八那一年。太年轻,且国府不战日本,还在打内战,他不愿同室操戈,又上不了前线,就一直是后方的军职。
八一三那年,他头也不回地去了前线,然后去了西南。
他的父亲再一次地没有顾着他还有眷恋的家。姑妈死了,年幼的木兰没了母亲,全靠着孟韦一个人拼了命地带着她去了重庆。
他记得孟韦上大学的那一年,他回了一趟那时候还在南京的家,没有见父亲,只和孟韦说,无论如何,都好好读书,以后出国留学。
孟韦不接他的话。
如今看来,他的弟弟比他看得更明白。两个弟弟都是。
“家里不能没有儿子。”那一年方孟韦十八岁,“哥哥愿意在外面闯荡,就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吧,不用担心我,我在家挺好的,大学也录取了,而且现在还有木兰。”
木兰三岁,每天都黏着方孟韦。
方孟敖脑海里还回响着崔中石和他说的话,“只有共产党,才能真正地救民于水火之中。几百万前线将士,数千万的后方百姓,花了多大代价才换来的胜利,可是如今呢?躲过了日本人之手的人民,又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夏夜里,航校最偏僻的一个停机场的荒原之中,他看着这个和蔼的长辈,眼底里全是不输于任何一个铁血将军叱咤疆场的勇往直前之心。
他折服于这样的人,纵使不能扛起刀枪,然而一腔报国之志,誓要进行到底。
“这条路很难,斗争形势也很险峻,然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为了未来的新中国,为了我们的父母子女,我们义不容辞。”
崔中石站立在他的身后,“方孟敖同志。”
方孟敖这一夜,做的所有的选择,都是遵从了自己内心所有的想法和信仰。绝无一丝一毫的后悔。
夏日的黎明,来得真早。
方孟敖从床上起来,开了窗户,窗台边的一个小盆栽还带着昨夜被浇了水的水汽。
大约是明诚顺手做的。
方孟敖对于自己不得已的隐瞒,感到了彻骨彻肺的愧疚。
明诚自然不会半夜带着崔中石回去,而是在城外转了一圈,待到八九点之后才带着崔中石回的明家。
正巧明楼准备出门上班,明诚喊了阿香替崔中石收拾房间和行李,转身就打算和明楼一起去政府里。
“回去睡觉吧。”明楼拍拍他,“这班,上不上,也罢了。”
“那我打个电话给秘书处交代点事情?”
“这个世界没有你一样会转。”
明诚斜了他一眼,不过还是做了一个“一切顺利”的嘴型。
明楼见四下没人,凑近明诚蹭了蹭他的耳际,“他是和崔中石单线联系,崔中石是北平地下党的人,级别比你低,看来你还是压了你兄长一头。”
明诚耳根发热,又担心会被明镜看见,急忙躲远了一些,“您最近有些奇怪啊?”
“人生苦短嘛。”明楼示意明诚替他整理领带,明诚重新替他打了领带,塞进西装里,整整齐齐的。
“那您也不能把天给捅塌了。”明诚对于明楼愿意和他亲近还是非常高兴的。
但是要看地方。
“只是想明白一些事情。”
“比如说送到嘴里不吃是傻子?”
“嘿!”明楼敲了明诚一记脑袋,“我是想说……”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明诚听得有些瘆人。
“既然已经是罪人了,那就作孽作到底好了,来日下地狱,阎王爷会一起算总账的。”
42
明楼到了办公室,见桌上已经放了一杯热咖啡,便知道明诚肯定还是接了电话到秘书处嘱咐了。
黄秘书恭敬地敲门进来,“明司长,这是今日的工作简要安排。”
“这些东西今天不用拿进来了,你们看着处理,实在无法处理的,留中不发,再交给我。”明楼挥手让人出去。
他在等人。
许春秋进来的时候,明楼刚刚从柜中拿了一瓶红酒出来。
“许主任来得真是时候。”
“明司长今日就亲自做这些事情?”许春秋也不推辞,接过明楼递来的一杯红酒,“怎么不见明诚处长?”
明楼看他一眼,许春秋浅笑。
“许主任看来已经查清楚了。”明楼晃着杯里的酒,“不过,您知道,年轻人,沉不住气,怕是您前倨后恭,他不肯吃这一套。”
许春秋挑了挑眉毛,放下了酒杯,“明司长,他肯不肯……这里有他说话的地方么?”
明楼不得不说眼前这个人,也是看透了这个世道的。
“李将军确实希望拉拢一些力量,然而方家……太烫手了,拉不住。”许春秋的手指在自己的腿上打着节奏,不知道心里想的是什么曲子,“失散三十年……再疼,也不能把一家赔上去吧?”
明楼转回自己的办公椅上坐下,“许主任不妨直说。”
“明司长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那您的选择就是明诚处长的选择。”许春秋显然势在必行,“自然,李将军也不会亏待明诚处长,他愿意,那就是连着南北两大经济世家的人,不愿意……也就是您家里的一个下人。您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有用的人,才会有人拉拢。”
明楼眼神微微一滞。
好算盘。与其拉拢方家,不如让方家忌惮,哪一方都不敢靠。然后拉拢了明家,明诚在明家一日,方家不用拉拢,也是拉拢了。
“原先许主任承诺的东西呢?”
许春秋知道明楼不会再阻拦了,慢条斯理地掏出了一个档案袋,“明司长所求的,不是难事,不过,我也有事相求。”
明楼了然,“所有的相关的账目,都会由阿诚亲自做平——李将军不需要的痕迹,一点也不会留下,钱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该有的拨款账目,半分问题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