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到底有些事情,看不透。经济是政治,特工,也是政治博弈的地方。换了天子,旧臣还有没有地方可以站,那就未必了。
36
财政司秘书处,桌上一溜电话,全都响个不停。
明诚冷静地坐在办公椅上,专心地看着这个月的时尚画报。众秘书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尊大神是什么打算。
“处长,您看……”
“看什么看,”明诚端起茶杯,发现空了,“去,给我倒杯茶去。”
成日里明楼都是使唤他倒茶,明楼不在,明诚自然不想自己动手了。
黄小秘书屁颠颠地去给明诚泡了杯热茶,“处长,这段时日,来活动的人可不少啊……”
明诚抬眼瞥了一眼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你是海关处那边的关系进的财政司吧?”
黄秘书讪笑,“能在财政司这个部门的,多多少少都有些关系。”
“你为你背后的人办点事情,我也理解,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明诚一脸的善解人意,“电讯处的报文公文,我哪一次不是让你去拿的?”
办公室里其他人听了这话,纷纷侧目,黄秘书有些紧张,“我只是……您也知道……”
明诚在心里叹气,看来了以后自己得收敛着点,最近的人实在太天真了,一点不知道什么叫世故,他伸手拍拍黄秘书的肩膀,“你知道,我虽然是顶着个处长的名头,可是我什么时候做得了主了?海关处的账啊,它要是没有问题,那就肯定不怕查,要是有问题……”
明诚拖长了声音,“那也不是我查,国府回迁南京了,上头有人,您要拜佛,也得找对了庙。”
办公室里一众秘书纷纷点头。
国府回迁了南京。
财政司就成了整个南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地方。政府回迁,学校回迁,官员回迁,企业回迁,工厂回迁,那一样不是钱呀。
那一样不要过财政司的手呀。
加上明楼还是国府的经济顾问,担着复兴经济的重任,南京重新成为首都,自然责任又更上一层楼了。
明楼办公室的专线接了进来,明诚才接起来,明楼的吼声全办公室都能听得见——
“过来!”
明诚不知道谁又找了明楼的晦气。今日早上开始,来拜访求见的人一波接着一波,各方神圣都有,唯一的一个共同点就是要“密谈”,明诚于是就只能回秘书处蹲着,听其他神圣打来的电话,但是懒得接。
众秘书对明诚,向来是尊敬之中带着敬佩,敬佩之中带着点可怜——明楼积威甚重,一般人,都不太敢和他说话,但是明诚可以,而且明诚还是个挺好说话的人。
据曾经亲身体会过明楼司长的怒火的人说,那叫一个山崩地裂山河破碎,恨不得当着明司长的面切腹自尽。然而明诚秘书长可以冷静地在一旁吃苹果。
能在长官办公室吃苹果的人,都不是简单的人。
明楼办公室里的那人,是许春秋,接收委员会的主任。
接收日军资产的那摊子事,吃相太难看,明诚知道,和地下党下线接头的时候又知道了更多——已经不是趁机拔除异己的问题了,都抢到平民的头上了。
“接收?劫收吧,政府光明正大的抢劫。”
那是明诚的一个下线,行动组的,奉命去找一些秘密的账目,本来明诚只是想查高官私底下的交易,没想到翻出了更多触目惊心的内容。
“明司长,我想我们会谈,明秘书不适合在场吧。”许春秋始终一副淡淡的表情,很谦逊,“毕竟,也不是您正经的兄弟。”
明诚不看他,给明楼倒了杯咖啡。
“你以为你的事情是谁查出来的?”明楼将文件甩在了许春秋的面前。
“明秘书军统出身,人尽皆知。”许春秋慢悠悠地捡起文件,“可是这个世界上,不是什么人都能去查的。”
“许主任,国府回迁了,不日政府机关,国家机构都要重新运转起来了,战争结束了,日本人欺辱了我们同胞那么多年,您何必雪上加霜?”明楼一脸的痛心疾首,“我在这个位置,这个账,我能不查吗?”
“阿诚啊,”明楼吩咐道,“来,你给许主任念念账目。”
明诚抖开文件夹,“我想许主任对这些账目比我清楚——”
许春秋摆手,示意他闭嘴。
明楼挑挑眉毛,“许主任,教训人的时候,得看看人家是谁的人。”
“明司长,我以为我们可以合作愉快的。”许春秋谦逊地笑着,“浊世之中做一股清流,可不是什么好事。”
“哎呀,许主任呀,”明楼叹气,“您要知道,真要查起账来,哪个部门不是一笔烂账?有了第一次合作,就要有第二次,我明楼,胃口可没有那么大,吞的下那么多。”
“东西都到嘴边了,不吞,怎么可能呢?”
“怕噎着,怕死。”明楼敲敲桌面。
“明司长能从军统中出来,这话可是有点不可信了。”许春秋微微收了收下颌,“当日明诚秘书在汪伪政府里……可是从来不怕噎着啊。”
明诚猛地看向了他。
明楼斜了许春秋一眼,“党里的纷争,我以为许主任是明白人。”
“明白人,也是要吃饭的,也有家小。”许春秋眯着眼睛,“明司长,您也迟早要选个主子站队,早选,晚选,都是选。”
“我明楼效忠党国,效忠国家,虽九死其犹未悔。”
“可是您没死,日本人也走了,家人产业,都在呢。”许春秋晃晃空了的茶杯,示意明诚倒茶,明诚端来茶壶,哗啦啦地倒了满满的一杯,几乎一动就要满出来了。
“明诚秘书,您得明白一件事,养子,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许春秋抬眼看一眼明诚,“这些日子来巴结明诚秘书的人也不少吧?你可得好好站位置了。”
“我上不上得来台面,我都是明家的人,下人也好,养子也好,也轮不到您来教训。”明诚面不改色,“您是来和明先生谈事情的,下他的下人的面子,也就是下明先生的面子。”
“明诚秘书是个人才,”许春秋叹气,“可是,太年轻。千万别一时冲动。”
“许主任,天不早了,您也该回去处理公务了。”明楼摆出一个送客的架势。
许春秋起身告辞。明诚一路送出去。
才回来,把办公室的门关上,明楼就一口气把桌面上的东西都掼到了地上。
明诚蹲到地上捡文件,“大哥,怎么会这么生气?他说什么了?”
这些日子想来走明楼的门路的人多了去了。
“我拿你当过下人了?”明楼呵斥了他一句,“你说话不过过脑子?”
明诚愣了一下,“这不是……”在外他一直是明楼的秘书,说白了也是个仆从,也没有什么可以计较的,“他到底怎么了?那起子烂账真的查起来他得上军事法庭——我记得他是有军职的吧?”
“谁管他贪污,”明楼靠着椅子,“也没有人管得了了……到了这个地步,国民党……迟早的事情了。”
明诚心想我们本来就是共产党,这些有什么好管的。
明楼招手让他靠近,拿出刚才许春秋送来的文件。
“他的账铁定不能查,”明诚一看上面的数目,泰半进的都是上头人的那几家公司,“不是说和他达成共识,然后我们查查一些小虾米交差……”
“人家的胃口太大了。”明楼又想摔东西,明诚急忙截走了幸存的茶杯,“要我站队。”
“站谁的队……我们是军统的人,怎么可能站队。”
“自然是存了利用你我的心思——偏偏人家还把这心思摆在台面上。”明楼忍不住拍桌子,“戴局长死了,毛人凤及不上戴局长,怕管不住旧臣吧。”
“许主任还能搭上军统的线?”明诚回忆起前事,“军统以前虽然也干走私的事情,可是战时没有办法……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