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先生,他们说的是真的么?”木兰呆呆地看着明台,“黎太太是共产党,她死了,她死了……而你,你是不是?”
明台木然地看着这个十六岁的女孩,他仍记得,初见这个纯真的孩子时,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如今却充斥着浑浊的绝望。
“你以前告诉我的事情,是不是骗我的?法国巴黎的塞纳河,乡下的夕阳,湖畔旁,树林边,你的兄长在湖边搭着画架……这些都是骗我的是不是?你和他们一样,因为我是方家的人,所以才来接近我,所以才对我那么好……”
“你说巴黎很美很美,索邦大学里的梧桐树,一到秋天,黄叶像金子一样,铺得一地都是。你知道么,大爸都和我说好了,我马上就能去巴黎了,我也可以去索邦大学上学,我去学钢琴,我也去学作曲,去学那些……你教我的调子……”
木兰眨了眨眼睛,几颗泪水滴落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晶莹剔透。
“……都是真的。”明台艰难地开口,“这些事情,我没有骗你。”
“谢小姐,”范琢抓着明台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您看清楚了,这个可不是什么钢琴老师,他是北平的地下党,不,他应该是从重庆的时候就潜伏在您的身边了。他的女人程锦云已经伏法了。”
木兰再没有任何的表情。
“谢小姐,当日的惨案,您是在场唯一的活口。”范琢咄咄逼人,“您可还记得,是谁下的手,有没有你眼前的这个人。燕京中学共党活动猖獗,您可有见过,他与何人接触啊?谢小姐是方家的小姐,我们也不想为难,在这儿说清楚了,一切就没有事情了。”
范琢朝身后挥手,手下人搬来了一台录音机。
钢丝录音盘刺耳地响着。
先是木兰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嘈杂声,打斗声。
“她是黎先生的太太啊!你们不能伤害她!”
范琢换了另外一盘。
锦云怆然而凄厉的尖叫。
“你爱过我吗!你心里有我吗!我们孩子都有了啊……”
将死之人的怨念太深,冬日了,这座堂皇的宅邸里,笼着绵绵密密的绝望的气息,让人无处可逃。
明诚并没有想到,那日锦云去找木兰的行动,居然被录音了。
“这能说明什么!”方孟韦一步上前,扯开了木兰,一只手把她搂进了怀里,“难道要我的小妹那日也死在那里,才能证明清白吗!”
方孟敖突然扔了枪。
满室的人都看向他,这个飞行员,不知为何,突然从兜里掏出了雪茄,熟练地剪开,点燃,深吸了一口,递到了明台的面前,“你抽雪茄吗?”
明台直视着那双死亡航线上来回,猎杀敌机的眼睛,“不抽烟。”
范琢不知头尾,“方大队长……”
“你到底是什么人?”方孟敖夹着雪茄,“你若和我方家的人没有什么关系,我想范副官没有必要特地押着你过来,说到底,范副官围了我方家有什么好处?不怕来日问罪下来,做替罪羔羊吗?”
范琢猛地看向了方孟敖。
明台扯着嘴角笑了笑,“阴错阳差,仅此而已。很多事情,我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办法。阿诚哥,不要和他们对抗了,不值得。”
一声“阿诚哥”。方家众人俱是一惊。
至亲之人不解和怀疑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
明诚松开了手下的那个营长,“小少爷。”
“我不喜欢你这样叫我。”明台看着地面,明诚看着窗外,“那时候我第一次看见方副局长,我就知道你有亲人了,你也有亲生的父亲兄弟了,不必再羡慕我了。你有了亲哥哥,还认我这个到处惹事,害你背黑锅的弟弟么?”
明诚抬头,逼着眼泪吞回去,“明台,你的档案已经回来了,不日就会递交到北平军统。”
一句话,又是满室皆惊。
方孟敖在烟灰缸上摁灭了雪茄,“你是阿诚在明家的那个小弟?那个早死的小少爷?你……也是军统?”
方步亭后退了一步,跌坐在沙发上,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
“范副官,”明诚一步步地逼近,“你何必这么心急?连一份档案都等不及?”
“口说无凭。”范琢丝毫不退让,“档案是可以作假的,凭着明楼在军统里的地位,给他造一份档案有何难?一家三人,都是军统?都是特工?明楼和你确实在上海经营多年,那这个明小少爷,如何就先跑到了延安,又到了重庆方家,甚至还跟着方家来了北平?”
“事关机密,无可奉告。”明诚冷声道,“范副官,穿上军装,明台是上校,级别不比你我的低,你今日所作所为,来日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代价?”范琢冷笑,“明诚啊,你别以为你和马汉山干的那些勾当我不知道,你可真厉害啊,从回国那年起,从上海到重庆,经你手的东西成千上万,黄金白银流水一样过,当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堂堂一个北平军统站的站长,连审讯一个共产党都不敢!”
“你口口声声说明台是共产党,证据呢!”明诚高声喝道,“你还不如说我是共产党?我们全家都是共产党?”
“你全家?”范琢嗤笑,“方家,还是明家?三公子啊,你是不是在明家做下人做惯了?是啊,否则怎么那么拼命地保这个明家的小少爷?”
“你他妈的说谁是下人?”方孟敖一瞬间就拔枪相向。
范琢被噎了一下,寸步不让,“方大队长,你知道明诚花了多少钱要保这个小少爷么?”
明台惨然而笑,“阿诚哥,你说对了,我和你都是一样的,我们为军统卖命那么多年,最终呢,你要花钱保我,他们要用我来指证你和大哥是共产党——是不是真的共产党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几个不能活,范副官,对不对?”
明台挣扎着站起来,范琢对他连夜刑讯,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范副官,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还是你也想从阿诚手里的生意里分一杯羹?”
范琢暴怒,“你他妈胡说什么!”
“啊,我错了,”明台幽幽地道,“带兵围了北平分行行长的家里,肯定不是你一个小小副官做得出来的,你身后是谁,陈总司令?然后呢?你审了我一个晚上,说我是什么军事间谍?”
“真是个天大的笑话,我一个军统出身的特工,不是军事间谍是什么?”明台擦了一把脸上的鲜血,“走到今日这个地步,我认了,我早就该死了,1940年那会儿我就该死了,他们都死了,我大哥保下了我,送我走。”
一字一句都是锥心之言,“然后呢,我离开了上海,娶了我不爱的人,生了孩子,最终也没有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我仍旧是军统的人,是党国的人,我利用一个女人,潜伏在共党内部多年——你若说我是共产党,我就是吧。”
范琢瞪大了眼睛,“你这是承认了?”
明台看着他,这个三十出头的副官的脸上满脸写着急功近利,“妻离子散,无父无母,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说我是什么,我自然是什么。范副官,你放我出去,共产党也认定我的军统身份了,不放我,你认定我是共产党,劳劳碌碌这么多年……我竟不如一个跳梁小丑。”
他制止了明诚的行动,“阿诚哥,我累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一直在演戏,让一切都结束吧,你也能从军统脱身了,这一切都要有个尽头。”
他真的累了,他甚至一次次地在人前,都不敢承认自己的爱人和孩子。他要踩着自己的妻子的鲜血活命。
他何德何能呢,“这一切和明诚无关。”明台直视着范琢的眼睛,“你也知道,他在明家不过是比下人的身份高一些,毕竟他是我大哥的秘书。很多事情他也做不了主,如今他什么身份你也知道,你审讯了我,明家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你又搭上一个方家——你背后的人,想清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