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似乎失了魂儿,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被推车的老汉拉着坐下。
“啊——”忽然有小孩儿惊叫起来。
原来正路过的囚车上装着“怪物”,里面的几个人除了头是完整的人头之外,身体如一滩滩软肉一般堆在车里,看上去极为骇人。
然而胆子小的害怕,胆子大的又觉得稀奇,犹如看猴戏一般,伸长了脖子,目光追着那几个囚车不愿移开。
“亦族人真是不祥啊,不仅男人能怀孕,居然还有这种怪物。”
“真恶心。”
“真可怕。”
“站远点,站远点,别沾染上不祥了。”
失魂落魄的少年也随着他们的议论,看向那些“怪物”,神情恍惚。
烈日当空照着。被围观的亦族人,即便不是怀孕的男人,也不是人们口中的怪物,也纷纷把脸转开,相互以手挡面,似乎不适应如此强烈的日光。
“九公子?”老汉叫了少年半天,没有反应。
萧九阳脑中仿佛被人用乱棍捶打过,脑浆挤成一团,闷闷地疼,却又有些毫无头绪。他不知道他该先在意什么。他的将军,他的将军为他怀了孩子,而将军的族人此刻正被装在笼子里,游行一般地让人观看,指指点点,品头论足。眼前的场景让他真切地体会到,赵幽想将族人藏起来的心情,那些隐秘的无可奈何与不堪。
头疼,胸口疼,腿也跟着疼了起来。萧九阳仿佛看到赵幽也被人关到笼子里,腹部高耸,任人观赏,任人品评侮辱。他突然嘶吼一声,朝着旁边诋毁越来越甚的那人肚子一拳砸了过去。
萧九阳坐着,那人站着,这一拳虽挥得凶猛,却只是将那没有防备的人打翻在地,没有造成太大伤害。倒地的人在人群中挤出一个坑,人们纷纷看过来,老汉连连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受了重伤,神志有些不清楚,不好意思。”
说完立即推着车从一旁的小路小跑走了。
老汉回到家中,把车一放,不理萧九阳,先和出来迎他的女儿抱怨。
“不仅腿瘸,人还疯,在大路上乱打人。”
老汉女儿出来扶萧九阳,拉了两下,拉不动。女子虽为农家女,涵养却极好,没和抱怨个不停的爹爹争辩,对不识好歹寄人篱下还摆脸色的萧九阳也极其耐心。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公子?”
萧九阳依旧没有反应。
女子这才问老汉:“爹,你们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什么事吗?”
老汉把遇到官兵押送亦族的怪物们的事情说了说。
女子偏着头想了一会儿,想不出个所以然。她又低头劝慰萧九阳:“公子,太阳大,你在这里晒着,对腿上的伤不好,爹爹刚带你进城换了药,你这一晒,恐怕撑不到明天又得换。”
萧九阳不动。
女子继续道:“你想家人,也要赶紧养好腿伤才能回去找他们。”
萧九阳这才动了动,抬头看女子。女子朝他点点头。
女子扶起萧九阳进了低矮的农舍。
进屋后的萧九阳情绪似乎平复了一些,他问女子:“带我到这里的商队,什么时候会返程?”
女子知道他想快些跟着商队回去,给他倒了碗水,笑着道:“这个不一定的,要看他们卖出货物的速度,以及要进的货好不好办,不确定因素很多。你先别急,腿伤养好了,他们肯定回来了。”
萧九阳端着碗,总觉得喉咙里梗着东西,连水也咽不下。
那日他被弓|弩手队伏击,一箭射中左腿,在山中躲藏了几日,见似乎没有人搜寻,才准备出来。谁料对方不是不搜寻,而是没有搜寻到他躲藏的地方,出去之时正好被发现。他被追了一路,带着腿伤,即便轻功再好,面对杀伤力巨大的弓|弩也无能为力。他被迫至朱江江边,悬崖之上,弩|箭已经当胸射来,他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跳。
昏迷了一会儿,醒来时正趴在江边一块高出水面些许的砂石上。眼前江水泛红,萧九阳左腿剧痛,似乎是摔断了,他一开始以为那是血水,抬眼一看,满目朱红,他忽然想起赵幽所说江水逆流之事,抬头看了看天,果然圆月当空。
怒号的江水声掩盖了一切声音,他听不到悬崖之上还有没有追兵等着,确认他的死亡。他依稀记得附近有存放运粮木桶的地方,计划着想办法找个木桶,顺着江流飘回遥城去。
正在这时,一根粗大的绳子扔了下来,正掉在萧九阳眼前。追他的人似乎想从绳子爬下来查看。萧九阳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可不知为何,并没有人下来,不一会儿,绳子又收了回去。又等了很久,依旧没有动静。萧九阳从衣服上撕了布条先把伤腿随意绑了绑,拖着伤腿去寻找木桶。
他自幼得天眷顾,万事顺遂,这次算是他自出生以来遭受的最大磨难。而在磨难之中,上天依旧垂怜他,还真就让他很容易地找到了木桶。他艰难地钻进去,顾不得晕水晕船,让木桶随着逆流,往遥城方向飘去。这对于断腿的他而言,比想法从陆路返回东进燕军军营容易。
之后他的意识就中断了,醒来时已经在这户农家里。这是周国的普通农户,一家三口,家境窘迫,平时主要的充饥之物,是烂红薯片。烂红薯切片晒干囤起来,吃时磨成粉煮成糊。萧九阳从不知道,天下间竟然有这般的民生疾苦。
农户的女儿叫翠兰,是个性格温和的女子。据她说,一个去周都的商队在路上捡到受伤的萧九阳,将他带着上了路。然而一路颠簸,萧九阳始终不醒,他们觉得跟着商队不利于萧九阳的伤势,便在进周都前,将萧九阳暂时放在他们这里,还给了银钱,让帮萧九阳治伤。
萧九阳回忆自己当时的装扮,以及身上带着的玉牌,不知有没有被发现身份。不过普通经商之人,应该注意不到这些。
现在他没有心思去在意这些,他急切地想知道赵幽的情况。周朝既然会压亦族全族人进京,必定不可能放过赵幽。赵幽……赵幽有赤云军,但是赵幽不可能不管这些被抓的族人。赵幽还怀着他的孩子。萧九阳恨不得立即飞回鸿城,去确定赵幽的情况,奈何腿伤让他什么也做不了。身上没有引小白鸽的香,即便有,这里已经靠近周国都城,小白鸽恐怕也来不了。
“翠兰,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闻声,老汉看了看女儿,又不屑地看向萧九阳:“你就别使唤我女儿了,她对你够好了,你老实点养伤吧。”
翠兰笑着对萧九阳道:“行,公子你说。”
“帮我打听点事情,再帮我寄送一封信。”
23、白衣仙子白飘飘
◎照例标题与剧情无太大关系,但是飘飘真的是仙子。◎
萧九阳心中一直记挂着赵幽,连续两晚梦到赵幽。除了让他一解相思之苦外,梦本身并非好梦。
梦里的赵幽总是挺着孕肚,身边险象环生。有时候他在劫囚车,被当空射下,万箭穿身;有时候他在金銮殿上,请求周帝放过亦族其他人,却被当众羞辱,乱棍打得浑身鲜血淋漓。
还有一些看不真切,却更加不堪入目、令人揪心的梦境:赵幽似乎是在床帐之中,被人凌|辱,周朝的文武百官,一个接一个。萧九阳不认识那些人,因此看不清他们的脸,但他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在做什么。那些画面明明看不清楚,却又那么真实,仿佛真的发生过,或者正在发生。帐帘遮住了赵幽的脸,他看不到他,只能看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死死抓住床沿,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楚。萧九阳想去救他,想去拉他的手,却发现无法行动,梦里的他似乎并不存在,他不存在于赵幽在的那个世界。
萧九阳总是在极度恐慌与悲愤中醒来。他第一次真正地体会到,什么叫无能为力,什么叫鞭长莫及。
他生在皇家,是皇室乃至燕国上下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唯一的皇子。他自小得天独厚,想做什么,想学什么,皆轻易成功;身边的人无不敬他,无不宠他,他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他有时甚至觉得,世界就是为他而存在的。
他唯一有过的不确定,是在他发现喜欢上赵幽之后。他不确定这个战场上英姿飒爽、战无不胜,战场下谈笑风生、云淡风轻的将军,会不会接受他的喜欢,毕竟他是个男人,还是敌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