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苏简煜立于静宜园的回廊下,左手举着青瓷茶盏,右手捏着刚到的信件,“润川已在边地的丽江郡安顿下来,休整两日后便要与琅国部族展开接触了。”
“殿下对侍郎委实记挂,”周仪打趣道,“想来侍郎此刻也同殿下一般。”
苏简煜侧身回望周仪,不甘示弱道:“你还笑我,你不也一样?”
苏简煜指的是月初罗晖告假,带着母亲齐夫人返回蓉城老家一事。苏简煜前日出于好奇向周仪打探具体缘由,周仪只道是罗家家事,自己也不甚清楚。因着肖珩与罗晖都离了帝京,自打六月以来,苏简煜便常常请周仪到王府小叙,或谈政事,或是闲聊。
“我呀——”周仪顿了顿,轻描淡写地说,“与殿下确有些不同。说正事,这几日地方官制改革可有新的进展?吏部都还配合吗?”
“吏部与我已经仔细查看过各道和下辖各府的官制设置,虽有些细节上的差异,总体上都还是一致的。”苏简煜转身步入随安室,在周仪对面落座,“按照你的提议,于各道布政使和各知府、太守以下设立与六部对应的官职,这个方案原则上可行。”
周仪听出苏简煜的言外之意,道:“难点在于?”
“官职定名和品级,这倒还是小事。”苏简煜将茶盏搁下,准备去取茶壶,“更关键是的如何选拔合适人选来担任新设立的职位,以及因着官位重组而对国库产生的负担,我要明确的一点是,我不希望通过提高赋税的做法来弥补开支。”
“如何选拔并不难,由六部各自组织一场考核即可,譬如户部可以考核地方官员理财的能力,我想各部尚书应该有自己的考量。”周仪摩挲下颚思索道,“至于新设官职的俸禄,若是暂且想不到开源的法子,便只能从节流这头去下手了。”
“考核是个选择,不过这个问题上我有点别的顾虑。”苏简煜斟过茶将茶壶放回炉火上,接着说,“地方官吏之中,布政使、知府和太守皆由朝廷选任,吏部承办,若是地方也设立类似官职,则需严格限制该部的权责;同理,各道巡防营统领和各府、郡守备军指挥使也该继续由兵部负责管理。”
“这个限制倒也合理,我想吏部和兵部也一定会支持。”周仪颔首道,“然则其余四部在地方对应的官署需要赋予适当的自决权,毕竟各地民情不同,不可一概而论,尤其是度支这一块上,朝廷对各道税收不同也是出于此考量的结果。”
“不错,譬如地方礼部——”苏简煜抿了一口茶,“——姑且就先如此称呼着,应当专注于兴办官学,普及儒道;又如地方工部则需规划本地工事,配合朝廷修建漕运等。凡此种种还需与六部仔细商议才是,短期内恐怕谈不完。”
“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周仪耸耸肩安慰苏简煜道,“此事并无定期完成之需求,殿下大可缓缓行之,不必心急。说回度支的问题上,殿下以为如何?”
“原本想借着商谈互市做到开源,但却是徒劳无功,也只好想点节流的法子了。”苏简煜无奈地笑道,“最直接的节流方式便是削减宫中和宗亲的用度,只是如此做法必然会招致忌恨,要做得有皇兄和议政处的支持。”
“只消拜托承旨带领翰林们鼓吹陛下厉行节俭,议政处的各位必然支持。”周仪把玩着茶盏,“至于宫中用度方面,乾成宫、寿安宫和坤平宫可以不用减,其余各宫都可以略作削减,包括太妃太嫔们。宗亲这头,以殿下为例,领双俸的日后只领四成三,领单俸的往后只领现有的九成。粗略估算下来,每年省下的钱款可以百万计。”
“具体的可以叫内廷司和户部详细算一笔账,”苏简煜倒是并不意外这个数字,他瞥了一眼周仪,挑眉道,“不过我们这是把所有人都得罪了。”
“元槿信得过殿下的决心,”周仪举起茶盏做出敬苏简煜的模样,“大昭的将来眼下才刚刚起步。”
当天又是一个雨水过量的嘈杂夜晚,苏简煜被密集的雨声吵得难以入眠,索性燃起烛火坐到窗边,静静地望着雨声从屋檐快速滴落的景观。
肖珩报平安的书信已在昨日午后寄到府上,言及在丽江一切都好,且已将自己的名帖等呈交琅国负责接应的人员。苏简煜在那一刻顿时紧张起来,毕竟去年昭琅不欢而散,谁也不能保证这次接触会有一个友好的开始。思及此,苏简煜再一次后悔自己没有说服肖珩把苏成蹊领在身边,后者以不放心苏简煜独自留守帝京为由,坚持不肯带上苏成蹊。
只是事到如今再计较也无意义,苏简煜只盼着肖珩一切顺遂,并相信他能够完美地应对各种情况。如果是肖珩的话,应该做得到——苏简煜心想。苏简煜如今需要做的就是静心等待,给予肖珩足够的信任,等到梅雨天过去,他的肖六就能回来了。
——
地方官制改革尚未定论,风声倒是已经传了出去,这几日各道奏疏不断,苏简煜一边忙着与六部商议考核内容,一边疲于指示中书省如何回复打探口风的奏本。好在地方官制尾大不掉,算是弊病累积已久,议政处众臣倒是意外地颇为支持,这让苏简煜省去不少气力,尤其是袁轼站队以后,苏简煜明显感受到方承宜和吏部近来很是配合。奏本批文名为中书省发出,实际由翰林院操办,苏孝桐和周仪在这事上尽心尽力,帮衬不少。
朝中政事正在逐渐契合苏简煜和周仪预期的规划,假以时日一定能够将昭国成功地改头换面。苏简煜今日为此专程在议政后去了乾成宫见嘉永帝,一则向他报备朝政近况,二来要与他谈谈苏靖城。
不过苏简煜来得不巧,嘉永帝正与冯贵妃和皇长子苏靖圻一道在东暖阁里说笑,全禄为苏简煜奉上了茶后便退了出去,苏简煜静候一旁,观摩嘉永帝指导苏靖圻写字。
“圻儿这字还是要再下点功夫,”嘉永帝取过桌案上的蜀锦帕子,“男孩子家写字得有力,不可软绵绵的。”
“圻儿,你父皇的教导可得铭记在心。”冯贵妃即刻出声附和,她戴着的步摇和耳坠随着她夸张的动作大幅晃动,“回去好好练字,不可叫你父皇失望了。”
苏靖圻答允道:“儿臣谨遵父皇和母妃教诲。”
“陛下忙着教导圻儿写字,竟是把六弟晾在一旁。”冯贵妃这时回过头来,视线落在苏简煜身上,“六弟前来定有朝政要事禀报,是我们母子僭越了。”
“皇兄身为人父,教导圻儿也是无可厚非。”苏简煜忙着放下茶碗,“贵妃嫂嫂不必惶恐,原本我也并无紧要的事情。”
“你既来了又怎可能无要紧的事情?”嘉永帝笑着插话道,“贵妃,你带着圻儿先回甘棠宫,朕晚些时候再去看你们。”
冯贵妃连连点头,拉着苏靖圻行礼道:“是,臣妾母子告退。”
苏简煜一手抚着茶碗,面带微笑地目送贵妃母子二人离开,却不知背对着他的冯贵妃早已脸色难看,神情很是不悦。
“从前似是并未见皇兄如此关心圻儿,”苏简煜待冯贵妃母子走远以后温声道,“可有去问过城儿的功课吗?”
“城儿有周仪教导,就用不着朕多费心了吧。”嘉永帝一手仍持着狼毫,“况且城儿打小天资就高,圻儿在这点上便要逊色些许了。”
苏简煜起身走到御案一侧面对嘉永帝,平静地问道:“皇兄应当明白,先帝要皇嫂抚育城儿的用意吧?”
“朕当然明白,”嘉永帝注视着桌案上的宣纸开始挥动狼毫,“正因为朕明白,所以才不得不疏远城儿,以免他成为众矢之的。”
“话虽如此,皇兄也不该厚此薄彼。”苏简煜一手撑在御案上,“周元槿告诉我,他做城儿的师傅至今,从未见他笑过。他才十岁,这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模样。”
嘉永帝闻声终于停笔,他抬头看向苏简煜,神情凝重,但并未言语。
“我打算待润川回京以后将垣儿送到宫里,陪伴城儿一段时日。”苏简煜轻叹一口气继续说,“有垣儿在,城儿多少能放下心结一些。不知皇兄以为如何?”
“到也并无不妥,你看着办便是了。”嘉永帝搁下纸笔,坐到太师椅上,“朝政近日可还忙碌吗?你家肖六那头可有消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