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济民叼着一支没点燃的烟沉默。
许季珊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唇边冷笑愈发鲜明。“你要顾及你的官身前途,那你为何要闯下这样的泼天大祸?鸟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每次闯祸,都要拉人垫背是吗?嗯?什么时候你才能够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
这话臊的厉害,宁济民难得脸皮紫胀。
许季珊却已经愤愤然丢下他,转身,啪一下上了车关闭车门。
“哎,你去哪儿?”宁济民小跑着跟在后头喊。
许季珊头都懒得回,一脚油门踩下去,恨恨地道:“去救人。”
“带我一起去!”
宁济民跑到车窗前,手掌大力拍打车窗玻璃,焦急道:“你带我一起去救阿九哥!”
许季珊看都不看他,只冷冷地道:“我的人,自然是我去救。”
隆裕米行前的打斗早已引起了众人围观。宁济民没追上小汽车,回过头,却发现先前他埋伏在剧院里头的白无常正站在墙角冲他招手。
宁济民眉头一跳,走过去。
白无常压低声音,怯怯地道:“已经打听到消息了,说是箬华先生被押去了巡捕房。”
“定的什么罪?”
“暂时还没说呢。”
宁济民咬牙,愤愤地将烟蒂咬成了扁平状。良久,憋出一句。“走,一道去救人。”
“宁大哥!”白无常却拉住他胳膊,压低嗓门死命地劝道:“如今举事在即,你冷静一些。”
宁济民眉间眼底写满焦虑,行动似乎都有些发痴。他今日在剧院见到水玖后仓促刺杀秦二少,这件事本就做的极冲动,若再不顾后果,怕是会毁了大事。所以白无常这句竟也顾不得了,当街、当着围观的许多人,直接喊出来了。
宁济民一怔,回过头。
白无常也晓得自家说错了话,忙打了个哈哈,故意大声道:“这不什么,这个,宁大哥,你大婚在即。哈哈,要去这……”
后头,白无常编不下去了,但宁济民却自动自发地接上了。“是了,确实该考虑考虑。”
他抬手将被许季珊揍得稀巴烂的衬衫又整了下,理了理领口,也同样故作轻松地大声道:“确实该先回家洗个澡,换身衣裳,然后写份报告,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都报呈给上头去。然后,去云家迎娶。”
“嗳,就是这理儿!”白无常见他反应过来,大松了口气。
宁济民便头也不回地带着白无常一同穿过人群往衙门口走去。走出大约二三十步,他蓦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最后一次深深地望了眼许季珊汽车开走的方向。
*
许季珊追到山田宅院的时候,门口宪兵压根就没让他进去,只约略交代了下说,人已经被押去巡捕房了。
隔着道铁栅栏,许季珊隐约看见秦二少正在那里哎呦哎呦的捂着耳朵喊疼。
只要那人没跟秦二少关在一起,他便多少有些心安。
许季珊忙谢过门口宪兵,回头就走,但宪兵却叫住他:“等一下!”
那宪兵先是叽里哇啦地与另外一个宪兵商量了什么,然后又大步流星走过来,隔着栅栏门喊住许季珊。“喂,你打算拿什么去赎他?”
许季珊人已经走到了小汽车前,闻声回头赔着点温和的笑,道:“不晓得山田大人的意思是……?”
“山田大人的意思?”两个宪兵互相对视了一眼,笑意深沉。“这个,就要看靖西府商会能给出什么条件了。”
许季珊心头一沉。
他来靖西府时间不长,商会那头,主要是靠着讨好老会长董麟昌。若真是要与东洋人对面硬抗,董麟昌那头老狐狸必然不会出头。别的不提,就光水玖身上背着的“刺杀秦二少”的罪名,董麟昌那老儿都能吓得个半死。
眼下一切局势都控在山田的手上。
“山田大人,”许季珊慢吞吞的边说边想。“……可还要粮米?”
“粮米?”两个宪兵都当场笑了,只是笑容有些冷。“难道你们这些商人,就只能做到这么多了吗?”
许季珊看了一眼栅栏内幽静的日式庭院,又看了一眼两个东洋宪兵,沉默了会儿,微微地翘起唇角。“好,好!鄙人懂了。”
他转身上了小汽车。这次,直奔巡捕房。
董麟昌那头老狐狸的嘴脸又浮现在许季珊脑海中。那头老狐狸曾经手里把玩着太. !祖入关时用的翡翠鼻烟壶,对他道,季珊啊,这东洋人呢,眼下在靖西府是想做大。朝廷与他们虽说是相互依持着,但实则还是东洋人说了算。
当时许季珊抬起头,略微踟蹰了会儿。
董麟昌便垂下眼,又深深地叹了口气。什么时候你能把老夫这句话给琢磨明白了,你也就懂了。
眼下水玖叫人捉了去,许季珊终于懂了。东洋人想在靖西府做大,图的就是过黄河,然后一路杀入江南,再从江南道上进入首府。
曾经的首府。
毕竟那处曾经是朝廷皇宫所在,只有得了那处,才算真的坐镇天下。
至于在江南道上盘踞着的右旗将军?原本没造反的时候还算头猛虎,可惜如今他自称为帝失了天下民心,又被东洋人和西洋人夹杂着围攻。再加上,朝廷早已将他立为叛贼。
三管齐下,还有曾经被右旗将军屠戮过的江南义军。战事一旦起,右旗将军现在也不过就是个纸糊的老虎。
远处,皆不可虑。
最可虑者,就是眼下他该如何从巡捕房里头把水玖捞出来?那人一身冷白皮,金娇玉贵地养着尚且各种病弱,一旦落入巡捕房,能有什么好事儿?
许季珊咬牙。
大不了,就把他私自藏满了一整栋楼的军. !火交出去。
55、55
◎“许某人,待你是实心诚意”◎
许季珊一路奔到巡捕房,在门外却叫中国人的兵给拦住了。
“署长交代了,这里不让探监。”
“这……”许季珊迟疑了一瞬,伸手从怀里掏钱。结果掏来掏去,发现他今天出来的时候,居然又忘了带现钞。
他便将怀里头的金表拿出来。“行个方便,就看一眼,我就看一眼就走。”
两个官差互相看了一眼,似乎是眼馋那块金表,但是又不敢拿,便假模假样地道:“可别为难咱们。署长下的是死命令,咱们就混口饭吃的,许大商人,可不要叫我们难做。”
许季珊拿不出现钞,金怀表又太容易被识破身份,就算拿了,也不好交易。所以枉他磨碎了嘴皮子,两个官差都不肯通融。
再者,他原本与巡捕房也不熟。
现在靖西府衙门设着牢房,东洋人搞了个警察署和巡捕房。若当真是衙门直属的牢房,他倒多少还能够混进去,但是东洋人这一块儿……因为前段日子东洋人要找他要桐油,他一直拖延,所以东洋人如今也不太待见他。
过了约莫有二三十分钟,依旧胶着不下。许季珊急得满头大汗,一瞥眼,忽然看见另外一辆小汽车吱嘎一声停在门口。脑袋上缠满绷带的秦二少人模狗样地跳下车,头也不回地蹬蹬蹬踩上台阶,径直大摇大摆的往里头走。
许季珊见他假装没看见自己,只得在后头扯直了嗓子喊了一声:“秦大人!”
秦二少懒洋洋,回头斜着眼瞥他。“唷,我当是什么人,原来是许大商人。”
阴阳怪气的。
许季珊现在有求于他,只得陪着小心又道:“秦大人,能不能赏个脸,让我也进去看一眼水老板?”
“水老板?”秦二少从鼻孔里冷冷的哼出一声,上下打量他。“我看许大商人是叫色字迷了心窍,为了这么个戏子,你从冀北城一路跟到了靖西府。说起来,你在冀北城还揍过老子!那一拳头,老子账还没跟你算清呢!”
秦二少将对自己的自称从“小爷”改为了“老子”。秦二少缺了一只耳朵,头上缠满绷带,那张曾经趾高气扬、年轻气盛的脸,如今只剩下凶狠。
许季珊再怎样陪小心,也无济于事。事实上秦二少伤口发作疼的厉害,又刚在山田那儿挨了顿训,正是恨不得要找个由头杀人。他越解释,秦二少越气冲。
“秦大人……”
许季珊仍在纠缠。
秦二少突然噔噔噔又往下跨了两步,右腿支前,左脚仍踏在台阶上,倾身,像一头恶狗那样咻咻地喘着粗气。“许季珊,别怪老子没警告你!你要是再为了这么个戏子表子同老子过不去,信不信老子一枪毙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