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玙怔了怔,沉默地垂下眼眸。
两人近在咫尺,杜若被他英朗逼人的气焰撩拨得心口荡漾,目光不得已往下躲开两寸,这更不得了,竟瞧见衣襟翻开处成年男子紧实的胸膛。她忙不迭扭开脸,暗道古人诚不我欺,果然是方寸之间气象万千呢。
李玙的心事翻腾得更复杂些。
素来知道她是有些心机的,待自己也未必有多诚恳,不过背后没人指点,竟能在短短数月之内看清忠王府明面儿上的矛盾,他还是有些惊讶。
李玙摸着下巴看她,眼神含着深意。
既然看到了第一步,难道她不明白英芙与秋微的背后分别是什么吗?尤其是韦家,韦坚自兖州返京,朝堂内外打出多么大的阵仗,所图分明远不止于长安令。
倘若明白,还敢直不楞登点出‘张孺人不与殿下一条心’的话,说的就像她一门心思为他好似的,是试探么?
倘若不明白,就把千斤重的话含在嘴里随口说出来,这丫头性子也太没轻没重了。
李玙敛住袍子闷声坐着。
杜若偷眼打量,不明白方才柔软旖旎的气氛为何忽然变成直转急下了,见他凝着眉似在权衡利弊,她忙又加上一句。
“殿下在外头行走,步步都要当心,家里千万不能添了乱处。”
李玙越发犹疑,半晌终于拿定主意,慢吞吞道,“二娘子好算计。借着本王与王妃这一点子嫌隙,这就一里一里的爬上来了。”
第90章 随意春芳歇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平日里的嬉皮笑脸杳然无踪,语气忽然变得愤愤不平。
杜若心里陡然一紧,顿感后悔莫及。
个多月来朝夕相处, 变着方儿的讨这位阎王喜欢,好不容易才亲近了两分,自己怎的就得意忘形起来,混忘了他手段多么狠辣,心思多么细密,又多么多疑。
她藏在被子底下的两手紧张地狠狠抓住褥子, 心里飞快的盘算应对, 面上一径装着盈盈浅笑。
“妾这点子本事, 最多只能算计算计王妃罢了,殿下英明神武, 妾的心眼子在殿下眼里直如儿戏, 哪够看呢。”
“是么?”
李玙冷冷扫了她一眼, 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缓缓吐出几个字。
“千穿万穿, 马屁不穿。二娘不用巧言讳饰, 在二娘眼里,本王恐怕是个无能草包,说话都算放屁吧。”
杜若咽下口水,有点明白他的意思, 忙委委屈屈地低一低头,细细声辩解, 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还不是殿下头先允了妾,有脏水混话,只管往殿下身上泼。可是殿下千金之躯, 妾不敢胡乱妄为,也不敢拿小事啰嗦。因想着大郎住在百孙院里,日常琐事都是外院处置,王妃照管内院,手伸不过去。张孺人呢,虽然有管理之权,可总不好太抹王妃的面子。思晦既是王妃送去的,能保一时周全。所以才斗胆如此行事。殿下既觉得不妥,妾去求王妃蠲了这一项就是。”
李玙面色稍稍和缓,中指一下下弹着杜若床榻的木头边框,慢慢道,“本王曾向二娘保证,必定护二娘周全。为何二娘不信呢?”
“——妾哪有不信?”
杜若嘴上硬,心已是慌了,惶然抬眼飞快一瞟,眉眼娇怯怯的,浓密的睫毛像风里的蝴蝶翅膀,使劲扇着扇着挡不住眼泪。
“既然信了,此事为何不先与本王商量?本王除开偶然故作雨露均沾之举,几乎日日宿在你的乐水居,虽非同榻而眠,毕竟同屋共处,二娘主动多说几句话也不行么?”
杜若大感窘迫,一时顾不上已在半道儿上的眼泪,杏眼圆瞪,露出倔强责怪的神色。
两人同室而居已经一月有余,私下李玙举止极有分寸,从不曾片刻轻薄。只是长生置办的六扇大竹屏风的纸实在太薄,夜里如果亮着灯,两人的一举一动便如皮影戏般投射其上,比当真同室而居还尴尬。
这种情形之下,她哪里还会与他攀谈什么?
总是忙不迭吹灯躺下,独自在黑暗里翻白眼。
好在李玙也觉得如此这般的夜晚太过无聊,时常故意盘亘在仁山殿中,拖到夜半才来。
杜若嗫喏道,“妾听说衙门口杀人,有好几种铡刀,虎头铡砍皇亲国戚,狗头铡砍黎民百姓。”
“如何呢?”
“思晦伴不伴读只是小事,只要,只要妾有品级在身,即便以后——”
她忽然说到品级,李玙不由得愣怔片刻,抬起头。
烛火隔着绯红的床帐映在她脸上,似浮在一面泛红的铜镜里。杜若残妆半褪,眉尾模模糊糊,平白短了一截,越发显的镜中人懵懂天真。
杜若抬手抚顺了鬓发。
“并非妾贪得无厌,只是杜家寒门小户,经不起王妃心意翻覆。前些日子,王妃已经把妾的阿姐叫来府里威吓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