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览额边留下一滴汗,双手紧紧攥拳,阿霜已挣脱了杜遗筝,不顾一切地向山上交战之地奔跑。
两相迎击,声势浩大无可比拟,内力波动掀起数丈高的沙尘石浪,一声幽长的剑鸣响彻山谷,清越悲戚犹如龙啸。那一刻,黎光铺泄千里,天空中却开始落下雪花,入冬以后的第一场雪,竟然来得这样早。
“无言!”
阿霜向倒在地上的孟无言扑过去,哭着用力摇晃他的身体:“无言,你醒醒,你醒醒啊!”
孟无言挣扎着坐起来,看了眼手中只剩下一半的破铁剑,然后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去捡远处另一半断剑。阿霜跟在他身后,喜极而泣地一把抱住他:“太好了,你没有事,真的太好了!”
孟无言推开她,胸膛急促起伏,微微张开嘴,大口大口的鲜血就淌湿了前襟,他对叶钦喊道:“我还没死,再来呀!再来!”
叶钦摘下兜帽,发梢眼睫上落了些雪片,看上去有些疲惫,他平静地看着孟无言,似乎有话要对他说,稍顿了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就这样转身走开。
“你别走,你别走!我还没……哇!”孟无言又呕出一大片黑血,身上无穷无尽的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走,干净得点滴不剩,他双腿虚软,头昏眼花,意识也渐渐模糊,若不是有阿霜搀扶着,恐怕当下就要一头栽倒在地。
佘有极正妄图爬进两块山石之间的缝隙中藏起来,手掌就被一把冰刺钉在地上,他惨叫一声,转头用最恶毒的目光瞪向顾览:“你究竟为什么非要把我逼到这种地步?啊?顾览,你不得好死!”
顾览一脚踏上他颈间,将手中冰刺用力钻动:“把根藤交出来。”
“呃啊!”佘有极尖声厮嚎,面目抽搐,血肉破碎的脸上扯出一个令人作呕的诡笑,“根藤……不在我身上……”
“在什么地方?”顾览眉间拧紧,眸中怒火渐炽。
“哈哈哈,在什么地方?你不是已经见过了吗,”佘有极费力抬起手,指着山峦下的方向,“根藤就在那里面,有本事你再进去拿呀!”
顾览起身望向山下,然而未等他做出决断,山坳中赫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震响,位置正是方才差点让他们丧命的地宫,刹那时间,山石崩裂地面塌陷,卷携着火焰的毒浆迸涌而出,杜遗筝和幽怜三人急忙逃到了附近山丘上。
而在这一片塌裂的残砖碎石和滚滚浓焰中,众人看到一条体型庞大的白蟒正在挣扎着沉陷下去,估约近有半丈粗细,它的头部伸出两根细长的触角,浑身遍布分枝斜杈,盘卧时居然足以包围一座小山。
顾览震惊不已,走到石崖边上细看,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大蟒,而是一条活生生的长疯了的白色巨藤,藤身之下清晰可见颇有规律的起伏搏动,而那些枝杈上则挂着数不清的透明荚壳,在薄薄的荚皮之下,是一个个蜷缩着的小小婴孩正在酣眠,她们后颈伸出的细蔓就连着身后的白藤,以此汲取生长所用的养分。
灼浆不断淹没巨藤,很快烧化了它的外皮,在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中,长藤剧烈地挣扎扭动,好似真正能感受到巨大的痛苦一般,它身体内部的东西不断淌漏出来,浓稠的粘液里包裹着尚未融化的腐尸残骸,除去这些密密麻麻的尸体,巨藤几乎只剩下一张燃烧着的空皮。
“呜哇,”楚云嘉忍不住俯身猛吐,“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呕!”
山坳中的巨藤已然不再挣动,阿霜怔怔地看着自己忽然开始皲裂的双手,她的一头雪白长发亦开始簌簌地脱落,她抬头看向孟无言,目光茫然而惊恐:“我这是怎么了?”
孟无言心痛得无以复加,抱住她不住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你不要怕,我会陪在你身边,你不要怕……”
“不!”阿霜突然哭着将他推开,紧紧捂着脸转身想要逃跑,“你别看我,不要追过来!”
“阿霜!”孟无言心口骤然绞痛不止,他忍得满头大汗,脚步虚浮地追上阿霜,“我们走,现在就离开这里,我们一起回家。”
阿霜背对着孟无言不肯转过身来,双手始终捂着自己的脸:“无言,你不知道……”
“你现在还不知道她是什么东西吗?”佘有极翻身仰躺在地上,朝着天空狂笑不止,“哈哈,哈哈哈,竟然还当个宝贝似的,你向山下看看,看看她的真面目!”
“你住嘴!”孟无言嘶吼。
他转到阿霜对面,温柔地轻声哄道:“你让我再看你一眼吧。”
阿霜摇头:“你会讨厌我的,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
孟无言伤心地流下眼泪:“我知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那天我躲在石门后面,什么都看见了。”
阿霜身子一僵,指缝间淌出泪水,她肩膀轻轻抖动,声音微颤:“我后悔了,如果重来一次,我不会再去给你送那碗粥。”
“可是我不后悔,我永远不后悔。”孟无言认真地、用力地看着她说。
直到最后,阿霜也没有放下遮住脸的双手,她在孟无言怀中慢慢地枯萎、融化,皮肤干裂脱落,头发一把把掉光,血肉飘散在风中,直至完全消失在洒洒的初雪里,只留下满地白发、一件粗布裙子和一支木簪,被孟无言珍宝一样捧在手中。
天地沉寂,万籁无声。觉来知梦,不胜悲戚。
孟无言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随她一同死了。佘有极彻彻底底欺骗了他,他眼中本该有无尽的愤怒,而现在却如死水一潭,没了希望没了斗志,连仅余的光亮也已经熄灭了。
似乎过了许久,孟无言在雪地之中忽然回过神来,轻轻放下阿霜的遗物,缓慢而沉重地朝着顾览走来。
叶钦见状欲拦,顾览对他摇了摇头。
孟无言一边向他走,一边面无表情地解开衣带,脱掉上衣,露出初现挺拔的胸膛,上面一道狰狞的疤痕分外醒目。“顾大夫,我答应过你一件事,我还记得。”
雪越下越大,孟无言心死神伤,身体的状况也到了绝境。“谢谢你曾经救了阿霜。”
意识到他即将做什么,顾览瞳孔猛然放大:“等等,不要……”
“噗”的一声,孟无言毫无犹豫地将五指/插/进自己胸前,像是丝毫感知不到疼痛,表情木然地用力拔出,鲜血淋淋的掌心已经多了一颗犹自鼓动的心脏。
“菩提子……就嵌在……我的心里,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孟无言走近顾览,将心脏举到他面前,“这个你拿去吧。”
顾览双手搀扶住将要倒下去的孟无言,叶钦目光隐隐动容,转过身不忍再看,袍袖之下却暗自攥紧了拳头。
顾览哑声道:“你还有什么未完成的事,可以告诉我。”
孟无言摇头,苍白的嘴唇颤颤道:“我知道这时间有很多美好的东西,但不一定属于我。我已经要的很少了,为什么上天连这仅存的一点奢望也不肯施舍我,为什么。”
艳红的血灼伤了他脚下干净的雪地,孟无言闭上了眼睛。
顾览胸口一闷,说不出的难受,他放下孟无言,径直冲过去抓起佘有极的前襟,将他重重摔到山石上:“是谁做的?是谁把菩提子嵌到他心里去的?灰阁背后的人究竟是谁?是谁策划了这一切?是谁!是谁!告诉我!”
佘有极双眼涣散,只出气不进气,抽了抽嘴角道:“你永远也别想知道……”
“你说不说?你说不说!”顾览疯了似的挥起拳头砸佘有极的脸,每一下都使出最大力气,他的五指和衣袖很快便成了殷红色。
“顾览。”叶钦沉声。
顾览浑身剧烈颤抖,手指一松,断气的佘有极就滑了下去,他枕着手背靠在山石上喘气,许久之后仍无法平息内心涌动的情绪。
叶钦将手搭在他肩上,轻声道:“走吧。”
顾览转过身,只觉得胸口沉闷地无法呼吸,双腿也像灌铅似的不能行走,他抬头看看落雪的晨空,目光是从未有过的茫然。他忽然记不起自己最初的目的是什么,忽然间看不清自己的身份,意义在哪里,敌人又在哪里,那只幕后操控的手在哪里,这场局的弈者与棋子又分别在哪里。
他已经无法置身事外。
远处阿霜倒下的地方,有一枚微弱的红光在细细闪烁,顾览拨开上面的积雪与衣发,发现竟是一颗仍在跳动的小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