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贵客久等了,”浓雾中一人拨开层层烟障,款步走到岸上,隐约可见他身穿素色长衣,头戴一柄细长木簪,恭敬地向四面人群行礼道,“卯辰时已到,请到船上一坐。”
果然有人发出了之前顾览的疑问:“开什么玩笑,那张船还没我家的茶几大,你让我们这么多人上去,不怕挤破了吗!”
不少人跟着附和,那人听了只温温一笑,做了个伸臂恭请的姿势:“须弥芥子,蜉蝣汪洋,一粒沙中亦可乘下千罗万象,贵客上船自会明了。”
顾览想,有点意思。他与叶钦等在最后,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天上就跟洒了霜似的,白雾稠得直往人眼睛里糊。方才那人站在船边喊:“还有没上船的吗?”
“这里。”顾览抬了抬手,那人听见便伸出拂尘要来引他,被叶钦一把挡开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船舷似乎比之前高了不少,竟然还放了四五阶高的踏板。叶钦将两人的门券一齐交给那执拂尘的人,对方好奇,努力打量他们几眼,笑问:“二位一起来的吗?”
叶钦目光露出不满之意,顾览忙道:“我们在岸边刚刚认识的。”
“哦,原来是这样,快请里面坐。”男人交还门券,伸手作请。
进入船舱之后,顾览的心情却忽然变得沉重。
里面的景象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前在外面看这船又窄又破,草编的一样,好像踢两脚就能漏似的,但没想到船舱里头竟是出奇的宽阔毫奢。两丈来高的顶,布置有上下两层,每层容纳数十张座位,桌上摆瓜果香茶,座与座之间还能空出一人多的地方。
这怎么可能呢,顾览左顾右望,露出疑惑的神情,身旁叶钦亦眉头紧锁,不明其中玄奥。
片刻前还在喧嚷的宾客们,此时无一不乖乖地窝在座位上,舌头都被猫叼走了。顾览与叶钦找一张角落的空桌坐下,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
灰阁负责主持会场的关键人物还未出面,那个执拂尘的素袍年轻人垂目静立于幕台前,不发一言。顾览总算是看清了他的长相,细长的眼睛,收尖的下颌,一副仙风道骨姿态,模样却有半分阴郁的妖气。
这无异于一个最有力的下马威,之后在场的所有人,恐怕没有谁会继续怀疑灰阁的能力,也没有谁会不屈服于灰阁的神秘。
就这么干等了约摸一炷香的时候,台下的客人们又开始焦躁起来,不断嚷嚷“怎么还不开始,人呢”,细眼的年轻男子仍旧是老神道道,不闻不见。
再等这拨嗡嗡的声潮自觉安静下来,从台子侧边暗间里走出几个人,抬了一张四折的屏风过来,将台前台后隔开了,屏风上工笔绘着一座华园四季的景貌,华丽雅致不可言说。
顾览怔怔看着那四副画面,心中生出一种无以名之的熟悉感,当他的目光追随那些缥缈线条一起游弋,神思似乎也飞往九天之外,恍若真的置身于这片绝美的林园,轮转的四季在他身上投下阵阵飞光梦影。
一声清脆的“恪啪”,叶钦在顾览耳边打了个响指:“你怎么了。”
“白马园……这是白马园!”顾览的声音有些激动,若不是叶钦及时按着,他简直就要跳起来了,“叶钦,这画上的地方是襄源王城里的园子!我们曾经一起……”
叶钦很是茫然,眯了眯眼睛,疑惑的眼神带着几分试探与玩味:“一起什么?”
顾览很快冷静下来,深深地呼吸几次,淡然道:“没什么。”
“哼,”叶钦似笑非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最烦你这样,话说一半,能把人憋死。”
“没办法,”顾览呷一口茶,“就是突然不想告诉你了,你怎样,要打我么。”
叶钦道:“等下出去,我保证让你后悔。”
顾览竖起茶盖,抿嘴偷偷笑了笑,而后伸指扳过叶钦的脸:“让我瞧瞧,印子消了没。”
叶钦倔强地闪开他的手,还将座位向旁边移了一下,顾览嗔怪地一笑,自顾剥着花生,也不去管他。
如今襄源王城已化作一片废墟,也绝不可能再保留着一座小小的林园,当时顾览看见的白马园是按照古籍记载重建的,那么眼前屏风上的图景又是从何而来呢。他当然可以自我解释,这屏风是前朝王贵的遗物,几经辗转到了灰阁主人手中,不过,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可能性吗。
顾览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充满兴奋与震撼。
倏地,船舱内所有烛火一闪,屏风后面却忽然明亮起来,映出一道端庄典雅的人影,她恬然自若地靠坐在一把藤椅上,手中端着兽头小暖炉,环钗云鬓,脸颊与脖颈露着优美的曲线,虽然看不见她具体的相貌,但仅凭剪影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便可以断定这是一位不俗的美人。
“乘风,”美人缓缓道,“开始吧。”
原来这狐脸年轻人名作乘风,他向屏风内的女人微微一颔首,而后款步走下台来,逐次向在座客人们收回了门券,一边道:“诸位海涵,我家主人要先依次看过你们的条件,再选择接下或者不接下。”
乘风走到顾览面前,伸手索要门券,顾览在将他与叶钦的两张递过去时,十分自然地轻声问道:“夫人近来身体可安好?”
乘风猛然向他侧过脸,那双几乎曳成两条线的眼睛也尽可能地睁大,眸光一闪,却已在这电光石火间明白了顾览在使诈,紧忙收敛自己脸上的惊讶于敌意,温淡一笑道:“先生说什么,乘风没有听清。”
顾览做出抱歉的样子:“哦,我没有恶意,如果你方便的话,替我向她问声好,我们是老相识了。”
等乘风走后,叶钦指尖在桌面上敲了敲,挑眉道:“老相识?”
顾览面色冷肃:“其实我也没什么把握。”
“你最好空出一段时间,把这些统统向我解释清楚。”叶钦亦不再玩笑,目光凛然地看向他。
顾览点着头,嘴上却说:“急什么,我又不会跑了。”
乘风在台下转了一圈后,回到屏风之后,从投在画上的影子来看,他弯腰向里面的女人说了些什么,女人又低声回了他几句,之后乘风就一直站在她身边,等着她一张一张地看过那些券纸。
待到全部阅览过一遍,灰阁主人便将所有券纸分作两份交给乘风,起身向后走了几步,留在屏风上的影子越来越远,直至完全消失。
乘风转身走了出来,又出现在众人面前,躬身道:“我家主人已看过诸位的要求,并挑选出三张单子接下,下面请被念到名字的客人留下,其余客人可以回去了。”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有人当即拍案愤起:“什么?只留三个?你们灰阁也太过托大了吧,多接一单又有何妨,老子有的是钱!”
紧跟一道附和声:“只肯接三单,却让我们这许多人等了老半天,真是好大气派呢。”
“就是,依我看呐,这灰阁实力也不过如此,恐怕不是不多接,而是不敢接呀!”
“呵呵,谁说不是呢。”
“各位贵客请谅解,我家主人一向说一不二,如果哪位客人仍有异议,稍后可以单独留下来和主人探讨,不过……”乘风略带邪性地一笑,“灰阁不负责将人送回。”
之前嚷嚷起劲的那些人,登时缩头哈腰,不再吭声了。乘风细长眼睛轻轻一乜,拿出那三张券纸念道:“诸葛勿庸先生,登徒临芳先生,以及,牧如山先生。”
螓娘子(七) 第十三时辰(四)
顾览跟在乘风身后几步远的位置, 叶钦与他并肩而行,三人登上船舱二楼,来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前。
乘风回身向顾览行礼道:“主人已在房内恭候二位贵客, 请吧。”
顾览左右看了看, 不禁问道:“怎么不见诸葛勿庸先生?”
乘风颇有意味地笑笑:“主人说,若是单单将二位留下来会遭人起疑, 诸葛勿庸是杜撰出来的人,二位先请进吧。”
叶钦听见之后难免不作多想,这灰阁主人与顾览究竟有怎样的旧交情,能为他一句话赶走所有生意不说,还怕别人有所怀疑, 做事倒是挺周到。
顾览直感到背后发寒,微微抬头就撞上叶钦威意半露的假笑。叶钦将手重重按在他肩头,沉声道:“怎么了, 登徒先生, 快些进去呀。”
“牧先生先请,先请。”顾览堆了满脸谄媚,全然无视叶钦眼神中的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