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一阵清凉,云眷顺着回廊信步而行,见四下无人,十指交叉,双手举过头顶,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手臂未及收回,便听背后低沉沉一声轻笑。
转过身去,见一男子着窄袖蓝衫,显得身形矫健挺拔。乌发如墨,并未加冠,一张面具自眉而下遮住大半容颜。因背着光,面容轮廓影影绰绰,瞧不真切。云眷见他未着仆从衣衫,模样古怪,心知必是主人亲戚或同是在此做客之人,轻轻一拱手,道:“请。”转身离开。
那蓝衫男子向前一步,抓住她飘飞的衣袖,沉声道:“你是逃席出来的吧?”他脸上罩着面具,似还刻意压低了声音,语音略显沉闷。
云眷奇道:“你怎么知道?”
“这家主人宴客向来遵从古礼,茶、汤、饭、果、点心一样不落。刚才我看仆从上了果子,再有两刻钟会上茶点,离宴毕大约还有......一个时辰。”他右手伸出一根手指,很是笃定。
云眷皱眉:“真的要这么久?那不是很无趣?”
那蓝衫男子右拳轻轻在左掌掌心一击,道:“可不是,不如我带你去观赏他家的奇花异卉。”
云眷犹豫片刻,道:“公子好意在下心领了。离席太久太过无礼,我该回去了。”
那男子并不罢休,道:“要不然你回去一会再出来,他家圃中有奇花,月明当空之时最是好看。”
此时已是月末,纵然有月,不过微光,云眷有心回绝,但见对面之人虽隐去了容颜,远处风灯一映,双眸仍显得湛然有光,似是极为坦诚。略想了想,点头道:“好吧,我且回席,若真如你所言上了茶点,我再出来。”那男子连连点头,似乎很是开心。
云眷回席,只见果子被吃得七零八落,盘中尽是花鸟鱼虫的残肢断足,冰块也化成了水,偶有一两块小小碎冰,看起来一片狼藉。云锐极为满足,道:“夏日最好吃的就是冰镇果子,比刚才席间那些山珍海味好吃。”
正说话间,有几名侍女来收走各席上冰盘。少顷,几人鱼贯而入,捧着茶壶与四色点心。云眷这桌上放了一只紫砂壶,砂质厚重,颇有几分古朴,点心是莲子菱角糕、冰糖糯米藕、荷叶蛋卷酥、青梅盐雪球。云眷见刚才那人说得丝毫不差,不禁暗暗吃惊。
梁垣夫妇不住劝在座多用一些,梁垣初一边陪着说话一边留意诸人,示意侍女去添点心茶水,照顾得极为周到。云眷素不喜甜食,因盛情难却,便在盘中放了一块蛋卷酥,偶尔咬上一口,以示心中尊敬,口中不空。
忽然云锐用手肘碰碰自己,朝门口抬了抬下巴,问:“找你的吧?”云眷循着他视线看去,见是那蓝衫男子在厅门外探出半张脸,打手势让她出去。云眷居最末席,离厅门不远,那男子借着盆景插瓶掩护,只有二云可见。云眷见众人仍在交谈,悄悄离开。
那人见她出来很是欢喜,道:“走,我带你去赏花。”也不多说,当先而行。沿着回廊向前,偶有仆役迎面而来,见了二人便靠边停步静候,极为恭敬。
很快两人到了一处花圃,略一打量,花圃中......全是蔷薇、玫瑰等,有的正值花季,有的只见绿叶摇摇,并不见什么奇珍异卉。云眷很是无奈,回头看他。
那人笑笑,沉声道:“虽然不全是,但是真的有。”走到花圃一角,摆了摆手,示意云眷来看。云眷走近,只见那“花”由花丝组成,并不分瓣,丝若细羽,散成球状,乍一看去,每朵花便像中空的羽状小球,花茎不蔓不枝。因花球乃是白色细羽团簇而成,在月光下似是透明,此时成百上千个花球挤挤挨挨,随风轻轻摇曳,被深蓝色夜幕一衬,像是闪烁的点点星光一般。
云眷从未见过此花,一时间看得呆了,愣了半晌,问道:“这是什么花?”
“你这么远些望去似是何物?”
云眷愣了愣,道:“似是一片云。”
那男子凑近了花丛,捏住其中一枝花茎,手掌轻挥,带起一阵微风,只见绒球般的花朵轻轻摇晃,四散开来,不复球状,待微风过去,又与旁边的分支团成一只白球,看起来甚是可爱。
他笑了笑,慢慢道:“有风过时,毛球虽然散开,这些细羽却在枝头眷恋不去。所以,这种花叫......云眷。”
云眷闻言,猛地侧头,向他面具上眼洞中望去,虽然暗光之下看不分明,也觉得他眼中满是促狭之色。
云眷沉吟片刻,扭头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他绕到面前,轻轻拉拉她衣袖,道:“你......生气了?别生气好不好?”云眷左手立掌劈他手腕,见对方抽手沉肩,侧身避开,再挥右臂横扫,他再侧身,避开中盘。云眷等的就是他此时上盘有了空隙,左手虚晃一招顺势上扬,揭掉他面具,看着星光下那张脸,顿时呆住。
这张脸,几日前在茶楼刚刚见过。
云眷沉吟片刻,皱眉苦苦思索,心念一动,后退一步,伸出手掌,虚遮他面部,只露出眉眼。这眉峰额头,若以做工精巧的面具遮住,只在孔洞处露出双眼,这袭蓝衫,若以护腕束袖,玉带横腰,这腰中玉饰若是换成锦囊......那么,这个人,两年前,也是月夜,也曾见过。
谷子期见她呆呆的模样,伸手在她面前晃晃,笑道:“终于认出我了?”
第39章 番外一 月牙儿(上)
两年前,仲夏。
“子期,瑜儿嫁去三年方身怀有孕,一定转告她万万轻忽不得,凡事不宜多动多思。为娘让人列了一张单子,写明各种避忌,附在信中,你千万收好,让她吃穿用度千万小心在意。”
“母亲放心,孩儿一定亲自把这些东西和书信交到阿姐手中。”
老夫人握了握他手掌,叮嘱道:“那些衣食用物还在其次,第一辆车上那小箱里的几种药材和丸药才最是要紧,补气保胎催产等功效用法我在书信中已细细交代,让瑜儿一定小心,遵照嘱咐用药,老天爷必能保佑他们母子平安。”双掌合十,诚心祝祷。
谷子期笑笑,抱了抱母亲肩膀,道:“母亲放心,阿姐信中不是说了?姐夫家中照顾颇为稳妥,她身子并无不适。我这一去,三五日便能回来,回来后跟您详说。”再听母亲嘱咐了两回,着管事点齐了诸般用物,启程离去。
云眷告假,辞别安无,下了忧黎山。第一次外出游历,全无江湖经验,为不引人注意,行囊中备了两件男装,有时更刻意扮得灰头土脸,见有巧取豪夺、打家劫舍者或是暗中威吓或是出手对付,时时细心,处处谨慎,一路行来倒也顺遂。
这一日,在城中追赶一个抢人钱袋的混混,因地势不熟,兜兜转转,直追进了一处荒僻所在,失了那人踪迹。环顾四望,尽是野草杂树。天已渐黑,眼看拿人无望,跃上树看看,见林中一片空地有炊烟升起,十数人埋锅造饭,旁边停了几辆马车,似是行李不少。向反方向望去,不远处有火光闪动,似是一处茅舍。云眷不喜与人来往,沉吟片刻,向那有火光的茅舍走去。
谷子期见膳食未好,便带了兵刃去四周巡查。走不多远,忽听得衣襟带风之声,不远处有一道暗色身影跃上树去,东张西望,似是在寻宿处。那身影停了片刻,跃下树来,与众人造饭处背向而行。谷子期甚是好奇,这荒山野林,难道附近还有什么豪宅大院不成?想着看个究竟,便暗自尾随而去。
天色虽暗,仍可见前面那人身形修长窈窕,竟是一名女子。那女子快步前行,直向着那点火光走去。火光所在是一处露天灶台,一人正靠在灶边吃力地烧火,肚腹隆起。树上那女子走近灶台,借着火光可见她着湖蓝外衫,蓝衫掐边,且有纹饰,看那服色,似是哪派门人。
灶边那女子眉头紧皱,似是腹痛难忍,见云眷走近,抬起头来勉力一笑,虽是汗湿了鬓发,仍可见端庄秀美的模样,被火光一映,显得分外美丽,云眷见了不禁一呆。
刚要开口向她讨水喝,忽听到一个男子的呼喝声,那女子慌乱不已,指了指灶台后,道:“你快躲起来,我当家的回来了。他......不是好相与的人。”云眷虽不明所以,仍是照做,眼见灶台倚着一堵断墙,便藏身墙后。
呼喝声越来越近,一个男人到了灶边,抛下了什么物事,骂骂咧咧,让那女子去为他整治,说一会有兄弟来,赶紧把饭做好,说罢进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