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以轩沉默地坐在自己的桌案前,终于连静心写字都做不到了。他猛地站起来,佯装怒极攻心的模样捂着胸口,一手撑在桌面上,双目圆睁:“你们、非要如此逼我不成?!”
小厮们见他终于有了回应,一下子都没说话了,面面相觑。
一人终于吞了口唾沫,站出来苦涩着脸,道:“公子……这是王爷吩咐的、小的们不敢有违啊!”他跪了下来,将手上装着礼服的托盘高举过头顶,恳求道:“请公子更衣——莫要误了吉时!”
穆以轩指着他,声音都气得发抖:“阿成……!”
小厮们学着阿成的模样都跪了下来,又开始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阿成眼泪都快嚎出来了:“公子、一会儿摄政王要是来了,见您还未更衣,小的们脑袋定是不保啊!大喜之日、不宜见血啊!”
穆以轩没有说话,仿佛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一般弓着脊背,肩膀都在发抖!
阿成见状,转身对着身边的几个小弟挥挥手,小弟们又是一阵面面相觑,阿成悄声道:“公子交给我吧……你们先出去、去吧!”
“阿成哥……”
“那就拜托你了阿成哥!”
“小心点……”
阿成投给他们几个放心的眼神,催促着几人慢慢悠悠出了房间之后才缓缓从地上站起来,绕过桌案扶着穆以轩的手臂,恭敬地道:“公子,小的伺候您更衣。”
穆以轩用散乱的头发遮住自己的脸。
阿成悄悄附在他的耳边道:“二公子,按照您的吩咐,‘羊’都准备好了,只等开宴,就准备上桌了。”
穆以轩眼中伪装的愤怒与柔弱一扫而净,剩下的只是绝望的理智与冷静。
他捂着心口的拳头缓缓放到了桌案上,掌心张开,仿佛是放下了什么东西。那是从心口生身掏出来的、还带着淋漓鲜血温热的东西。
穆以轩盯着自己的手掌发了会儿呆,蓦地苦笑一声。
阿成疑惑地盯着他的侧脸。
穆以轩冷静的声音缓缓传到他的耳中:
“知道了,你牵好羊,也别忘了我嘱咐你的话,把放羊的消息带回去。”
阿成的目光闪烁着决绝的悲悯。
“……属下遵命!”
穆以轩仿佛在吟诵着遥远淮水河畔的民谣,唇齿微张:
“微雨初霁寒刃下,温我一壶花间酒。”
唢呐声响了起来,鼓槌高举起又狠狠砸下,十里红妆映衬着天边薄薄白雪,掩映着皇城金碧辉煌与残垣断壁。
胸前系上了大红绣球的新郎被人架着抬上了。
又是一阵咿咿呀呀的喧闹。
新娘子踩着火盆出了门,登上了十六人的大轿稳坐。
新婚的礼队要绕整个皇城走上一圈,再重新回到摄政王府,拜过天地,宴请宾客!
新郎脸色苍白地坐在马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下去。
而只有穆以轩一个人知道,此刻自己握着缰绳的手有多用力!
他走之前,从心口掏出来的不过是一个名字。
高瑾瑜。
一个一针一线刺进他胸口心肺之中缝补出来的名字。
穆以轩知道,他们这辈子都不大是会真的穿着喜服彼此眼对眼的。
他笑了。
他这身喜服,红得刺眼,却是为了一个远在天边的人穿的。
第88章
北燕成亲的习俗和南殷的不大一样,南殷是在厅内设宴,北燕则讲究排场,将摄政王府最大的一块花园空了出来,四周围着回廊,宽宽敞敞的地方架着数十座酒宴,空出中间一条长长的红毯,以供所有人都能将今日喜结连理的两人看得清清楚楚。
拓跋措坐在主位之上,眼神讳莫如深,唇边勾着笑意,侧首望向身边瑟瑟发抖的小皇帝。
一个摄政王爷女儿的婚宴,竟然把当朝天子都直接搬了上来!
小皇帝此刻脸色苍白、冷汗直冒,不知道是被侮辱得、还是被吓坏了得,感受到拓跋措的目光,抖得更厉害了。
拓跋措暗骂了一声窝囊废,还是侧身过去凑在小皇帝的耳边,柔声安慰:“陛下,今日大喜,臣还有一件礼物送给陛下。”
小皇帝挂着仿佛哭一样的笑容,结结巴巴地道:“朕、朕多谢、谢摄政王……”
拓跋措哈哈大笑:“陛下何须同臣下这般客气!”
小皇帝咽了口唾沫,只觉如坐针毡。
时辰差不多了,天色已经擦黑,门外响起了乐声、鞭炮声和喧闹声,好不热闹!一众被摄政王邀请来的权贵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多在朝中担任要员不说,还基本都是他拓跋措麾下。不少人拱手对着拓跋措祝贺道:“王爷大喜!”
“宾朋满座,是诸位给本王面子啊!”拓跋措也端起酒杯与之相合。
酒入喉肠,拓跋措才将目光放回到了门口,冷笑道:“只可惜我大燕名将皆在前线,不能一睹这奇耻大辱了吧!”
他这话说的小声,连身边人都不大能听得见。只有坐得离他最近的小皇帝听了个一清二楚,更是快哭出来了。
摄政王这是什么意思……还可惜前线的将军们不能一睹盛况?!
可小皇帝年纪和阅历放在那里,也想得深刻不到哪里去。他蓦地转头,无意之间竟瞥见了那被中心宴饮的火光掩盖着的四周回廊的昏暗之处,隐隐约约闪着亮光。
小皇帝经受不住自己的内心的好奇,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楚那究竟是些什么!
这一看不要紧,却直接把小皇帝吓得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猛地往后一缩,却正好抵在了拓跋措的身上!
小皇帝吓懵了!
拓跋措笑着揽住他弱小的肩膀,道:“吓到陛下了?”
小皇帝不敢回话。
“陛下莫要担心,不过是禁军罢了。”拓跋措抬了抬下巴,对他道:
“你看,整个宴会,四面八方,全部都是呢!”
小皇帝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耳朵里面渐渐耳鸣,挡住了那刺耳的喧闹声。
“好了陛下,”拓跋措松开小皇帝的肩膀,十分激动地道:“婚宴要开始了!”
小皇帝僵硬地把自己的脑袋转向门口,只见到两个隐隐绰绰的红色木偶,一步一步向他逼近。
哦……他明白了。
拓跋措要在自己女儿的婚宴上,给他表演游戏了。
和傅年一样的游戏。
一对新人共同牵着大红球在满场的注视与喝彩之中渐渐走到了拓跋措的面前,除却新郎面色不佳、身子羸弱之外,这怎么看都不大像是天作之合,永嘉郡主痴迷地望着自己的新婚丈夫,秀手将红绸捏得死死的。可新郎却莫不在乎,一直都在刻意地回避着永嘉郡主。
看来,是对怨偶啊!
众人鼓掌之时也不禁多了几分尴尬。
司仪和红娘可不在乎这些,他们只要拿到今日的红包,怎么着都能混吃三年!满面喜气洋洋地就开口喝道:
“一拜天地——!”
“慢着!”
原本抢亲的台词在这个时候被说了出来,众人目光齐聚在新郎身上,觉着这句话怎么着都应该是由他说出口的,毕竟他脸上的表情着实不大像这是自己的新婚之夜、喜逢新丧还说得过去!
可众人更加疑惑的是,新郎始终一句话都没说,连薄唇都未曾启过。
这时候,大家才恍然大悟。
方才……是摄政王殿下开口了!
拓跋瑶错愕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新郎也默默转过身,冷漠地盯着主位上面的权臣王爷,谁都看不出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拓跋措慢悠悠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似笑非笑:“我大燕成亲之礼,男女婚嫁双方,必得互通家世门户,你说是不是,女婿?”
众人又将目光投向了新郎。
新郎在原地静默地伫立了一会儿,拓跋瑶心中警铃大作,出声喊他:“阿轩……”
“郡主,不要这么叫我。”新郎终于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拓跋措摩挲着自己的手,看戏一般地盯着堂中的二人。
“阿轩……你说什么!你不要说话、你现在不说话我们就马上成亲了!”拓跋瑶咬着牙瞪他,“这是我第一次希望你不要说话。”
新郎冷漠地道:“不要这么叫我,你不配。”他深吸一口气,“这个称呼,只有那个人能那么叫我。”
“你说什么?!”
“瑶儿!”拓跋措蓦地喊住了女儿,立刻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两个体型硕大的嬷嬷,强行捂着嘴拉着拓跋瑶撤回到了拓跋措的身边,却死死扣住她的手脚,任她如何挣扎都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