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迎并不急着要他答应,起身如兄长一般轻抚他的发,“本殿会给你时间考虑,你若是想清楚了……”
“我愿意。”
答应得如此轻松反倒让李知迎有些惊讶。
陈景屿抬起头,清俊还带点稚气的脸渴求地看着李知迎,又带点不确定,“三殿下,你真的,能为我的母亲立碑吗?”
李知迎笑了,他一笑,有如清风拂面,“本殿从不说假话。”
事实证明,李知迎果真言出必行。
不出三日,陈景屿生母的牌位便立在了陈家祠堂,陈家子孙后代会世世供奉。
陈景屿热泪盈眶,在祠堂上重重给生母的牌位磕头,从那以后,便死心塌地跟随了李知迎。
起初三年,陈景屿并不多见李知迎。
他被秘密安排在一个阁楼,与李知迎挑选的其余子弟放在一起,识文习武,为李知迎的鸿鹄大业做踏脚石。
陈景屿性格沉静,有常人所没有的忍耐之心,最是适合细作一职,李知迎请来的夫子教他如何察言观色,如何套*话术,如何将重要信息以不同寻常的方式传递出去,也教他忠心为主,到最后关头如何自尽最为快准狠。
在阁楼里,约莫百人,有街上寻来的乞儿,有重金买来的孩童,也有天赋异禀的少年,但官家子弟,唯陈景屿一个。
三年时光,百来人,只余下最得器重的二十人,陈景屿便在其中。
很久以后,陈景屿才知晓,笑起来俊逸风流的三皇子杀人时也是笑着的——那些未过关的孩童少年,通通被葬在了阁楼后山,也将李知迎暗中栽培拥护者的秘密一并埋在了黄土中。
十七岁时,陈景屿出师,是李知迎亲自来接的他。
那日下了蒙蒙细雨,打在阁楼中,烟雨朦胧如同江南画卷,李知迎一身墨色劲装立于青竹之中,身后的油纸伞挡不住随风而行的细雨,陈景屿能瞧见他被雨水打湿的发梢,就像是雨后生的新芽,种在了陈景屿的心里。
李知迎笑起时,原显得有些邪气的丹凤眼便柔和许多,他轻轻向陈景屿招手。
隔着水雾,陈景屿神游般站定在李知迎面前。
李知迎如同三年前一般用温热的大掌抚摸他湿漉漉的发,叹息道,“你受苦了。”
三年受尽的委屈随着这一句瓦解。
此后再三年,陈景屿将在阁楼所学用至极致——他潜入青楼,抓到知府贪污的把柄,让;日日出入酒肆,亲眼见京兆尹强抢民女;与沉迷听戏御史台交好,揪出他暗中贩盐的证据……
而这些人,最后全为李知迎所用。
他为李知迎做这么多,不过为了一个肯定的眼神和一个抚摸。
陈景屿从小得到的太少,以至于对他有一点好,他便掏心掏肺地付出。
即使知道李知迎是在利用他,那又如何,人活着,不过为了有用处,与其像从前一般浑浑噩噩在陈府过日子,不如将自己的生命贡献出去,更何况,他为之卖命的,很有可能是南朝未来的帝王。
他以为此生会永远是李知迎手中最为骄傲的一把利剑,但世事难料……
“陈大人,”小玉的呼唤声一声大过一声,“陈大人!”
陈景屿被窗外的风一吹,将目光放在身侧的圆脸少女,怔然道,“何事?”
“外头风大,夜也深了,您该歇息了。”小玉好心提醒,手里还拿着一件披风。
陈景屿感激地从她手中接过披风披在身上,再看看月色,原来已上三更天。
小玉将窗给关严实,回头见陈景屿已走到了床边,又见四下无人,三两步小跑上前,盯着陈景屿欲言又止。
“有事但说无妨。”陈景屿瞧着小玉圆滚滚的脸。
小玉鼓起勇气,竟从袖口处摸出一个白面馒头,支支吾吾,“奴才见,见大人今日并未多进食,怕大人夜里饿得睡不着,特地省下今夜伙食,把这个馒头献给大人,希望大人不要嫌弃。”
陈景屿惊讶,少女话里的关心叫他在深宫中滋生出一股暖意,他露出这一月多来唯一的浅笑,竟有心思逗趣,“我若是吃了,换你饿得睡不着,该如何?”
小玉似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此时认真思索一般,下定决心说,“入宫前,我娘亲总嫌我吃得多,少吃一个馒头,也好叫我娘亲高兴。”
说到亲人,小玉眼眶泛红,她是上月才被卖进宫里的,家里穷,不卖了她,一家人都没有吃食。
陈景屿很快猜出这是个苦命人家出来的孩子,轻轻叹息便伸手,小玉欣喜地把馒头交到他手里,他将馒头掰成两半,含笑道,“这样,便谁都不会饿得睡不着了。”
小玉大喜过望,“还是大人聪慧!”
得了半个馒头,小玉高高兴兴地离去,唯陈景屿捧着手上半个凉透的、硬邦邦的馒头,久久难以回神。
却没想到,在这宫里,待他最好的,竟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
作者有话说:
李知迎:你给我这么多戏份却不让我跟陈景屿谈恋爱你什么意思?
第8章
陈景屿弱冠那年,随陈家出席王丞相的寿宴。
当朝丞相乃忠良之臣,一心护主,是李知迎最想要拉拢的对象。
有了丞相相助,李知迎便有了盟友,他的大业也能往前迈一大步。
来贺寿的官民踩烂了王丞相家的石板,陈景屿混在乌泱泱的人群之中,没有人会注意他这个不起眼的陈家庶子。
再有两刻钟,李知迎旗下的死士就会展开一场刺杀活动,剑直指王丞相,但最终刺入的会是陈景屿的胸膛。
王丞相为人仗义,落魄时受了老妇的一碗水念叨了十来年,倘若陈景屿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他自当涌泉相报。
到那时,陈景屿自然而然会为王丞相引荐李知迎,这一步棋走得险,要陈景屿拿命去搏,如果死士的剑深一分,陈景屿定会命丧当场。
天下畏死之人何其多,陈景屿坦坦荡荡承认自己心中亦是惊惧。
只是,就在昨夜,他终于将埋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宣出于口,他怕再不说,一颗热烈跳动的心便再没有宣泄之地。
他向李知迎袒露心意——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李知迎,想李知迎认可他,想李知迎对他笑。
他不奢求李知迎给他回应,只是单纯想将压抑心中多年的情愫一并告知。
“三殿下,六年前你将我从陈家带离,我便起誓这一生只效力于你,生为你,死为你,无怨无悔,心甘情愿。”
他说得是那样情真意切,仿佛要将一颗真心掏出来给李知迎看。
李知迎却并不讶异,似早在点滴相处中用那双如海深的眼看透了陈景屿的心思。
他只把陈景屿轻轻地搂入怀中,用大掌抚平陈景屿因紧张而不断起伏的背脊,继而蛊惑一般在陈景屿耳边呢喃,“待大业成就,本殿绝不会亏待你。”
因这轻飘飘的一句承诺,陈景屿从贪生怕死之人变成无畏之士。
纵然怕冰冷的利刃会刺穿他的胸膛,可能夺取他的性命,他也毅然前行。
无人会在意他的行踪,陈景屿微低着头往王丞相的方位靠近。
他步履不快,避开所有宾客,却偏偏有人要往他身上撞。
这一下不轻不重,还是把陈景屿撞得踉跄两步,等他稳住身形,听得一道清风明月般的音色,“可有撞伤你?”
陈景屿抬眼一看,眼前男子身量高挑,墨发高束,着绛紫色流云衣袍,腰带勾勒出他细腰长腿,坠一块剔透白玉,只消一眼,就能瞧出他身份的尊贵。
但让陈景屿怔神的还是男子的面容,剑眉星目,挺鼻红唇,犹如初升朝阳,迎面而来的生气。
陈景屿是活在阴暗里的人,向来见不得光,因此对眼前人只是一瞬惊艳,便即刻挪开了目光。
他无意在这些小事上耽搁时辰,不冷不淡道,“无事。”
谁知男子却不立刻放他前行,反而细细打量起他,问,“你在何处谋职,我不曾见过你。”
陈景屿并未有官职,敷衍道,“只是跟随父亲给丞相大人贺寿。”
“哪家公子?”男子不依不饶。
陈景屿心中不耐,但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家父陈金,京都知府同知。”
他心系任务,不愿再多说,冷着脸想要避开这好看得过分的奇怪男子。
修长白皙的手住他的去路,眼前人胸有成竹道,“我叫李知元,是南朝七皇子,你应该认识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