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娘感情甚笃,喜欢在一处,我也不愿去打搅他们。再者,我父常说,孩子大了,父母就不该过多干涉,倘若事事过问,免不了会生出些嫌隙。一家子人,只需知道对方平安,时常见面问候便可,无需日日晨昏定省,做一副父慈子孝的样子给人看。至于母亲,她亦同我父亲一样,从不把这些虚礼放心上,每日只听闻下人说我出门了、归家了,或是去了某某地方便好。”
安惟翎赞叹,“寻常人家看着状似亲厚,实则兄弟阋墙、父子相疑。而你家,在外人看来淡漠无比,实则心都是在一处的。”
袁玠眸子深深,“我父母这般同我相处,未尝不是出于无奈。我年少拜相,父亲为免人猜忌,只得做个闲云野鹤的书生,对我仕途亦不多过问。再有,他怕我若是同父母过于亲厚,便会瞻前顾后,做事放不开手脚……”
安惟翎牵起他的手,手心有些凉意。这人想必是孤寂到了骨血里,站在一人之下的位置,却无法似寻常儿女那般,同至亲温情脉脉,共叙天伦。
她懂,她亦是这样熬过来的孩子。
“难过吗?”她轻声问道。
“都过去了。”
安惟翎点头。
袁玠反握住她的手,“都过去了,现在有阿翎。”
她莞尔,“越来越会说话。”
言毕,又拈起一块糕子塞他嘴里。
他细嚼慢咽吃完了,仍旧不舍得放开她的手,“阿翎,今晚也留下?”
第66章 寒剑 不见孤鸿问西东
作者有诗云:
【飒飒严霜削刃锋 戚戚寒剑复峥嵘】
【天际伶仃汪洋黯 不见孤鸿问西东】
他细嚼慢咽吃完了, 仍旧不舍得放开她的手,“阿翎,今晚也留下?”
安惟翎笑道:“傻子, 哪日不留下?今日何故例外?”
被这姑娘说多了“傻子”,袁玠偶尔也有些恍惚,仿佛真迟钝了些,“记得昨日……不对,前日你说过, 今日要去一趟天牢。”
她点头,“昨日说的,有段时间没去了,也该过去转转。天牢归兵部管,王钊一家在那里, 我还能护着不让外人灭口。至于孙正菁, 只是个无关痛痒的, 知道的事不多, 再者我已经派人去给他看家护院,除非冯道善和见空那厮铁了心要他狗命, 否则出不了岔子……即便如此,天牢那边也得我亲自去看看才安心。”
袁玠挑眉, “想来这也是他二人的能耐,什么事不干,照样搅和得咱们心里不得安宁。”
安惟翎不以为意地笑笑,“哪天把这俩人剁了,彻底安宁。”
他立马好言相劝,“也急不来。”
好端端的相爷,如今愈发琐碎, 老妈子似的。
大帅斜睨他,“知道……”
两个字说得百转千回,无端地娇嗔起来。
袁玠似有所感,“今日去天牢,晚上还能赶回来吃饭么?”
“啧啧,相爷舍不得我了。”
她嘴角未弯,眼睛倒是盛满了笑意,“你想我回来陪你吃晚饭?”
袁玠斟酌一阵,“如若赶不回来就算了,悠着点。”
安惟翎心里乐不可支,这人真造作,明明想得不行了,还劝她“悠着点”。
她微微偏头,莞尔道:“你都这般说了,我定当全力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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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玠愿意引荐幺鸡的原因,安惟翎心知肚明。户部水深,不是普通人家少爷轻易够得着的地方,袁玠若能替幺鸡助力,于他而言是事半功倍。只不过袁玠和幺鸡无亲无故,若说惜才,简直是笑话,户部也不缺这一两个精于数算的,再者,就算真缺,书院里寻一个厉害的便是,他幺鸡又何德何能?
是因为安惟翎。
袁玠了解她,这是个仗义姑娘,嘴上对幺鸡这厮嫌弃得不行,心里还是愿意帮他一把。
大帅日理万机,兵部杂事多,且冯道善和见空需她时不时盯着,王钊孙正菁那边亦需她镇着,每日陀螺似的转,袁玠也心疼。他自己虽是个同样忙得脚不沾地的主儿,却想倾尽所能替她分忧。
更何况袁玠万人之上,将幺鸡引荐至户部,费不了多大功夫。
安惟翎清楚这些,先前也懒得说感谢他的话,一则当着幺鸡的面不对味,二则袁玠人都是自己的,无需见外。
毫不见外的大帅从相府出来,先是绕道去了郭记武馆,将一直藏在那里的阿金带上,这才又赶往天牢。
阿金虽然不喜安惟翎霸道,可她年纪尚小,架不住大帅神威,一路上倒也老实。进了天牢,见到同王钊阖家在一处呆着的柳如眉,便喊着“姐姐”扑了上去。
柳如眉怔了怔,揽住她,不可置信道:“阿金……”
天牢昏暗,她风姿不如往日,抬起眼睛望着安惟翎,“多谢大帅让我姐妹团聚。”
安惟翎点头。阿金悄声嘀咕:“谢?哪像是做好事的人?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柳如眉皱眉拍了她脑袋一下,轻声道:“少说两句。”
以安惟翎的内力,听两句小嘀咕不在话下,她懒得计较,沉声道:“我来同王钊说两句话。”
柳如眉连忙拉着阿金退开。
角落里走出两个人影,天牢清苦,任是多滋润的人,呆久了也能清减许多。王夫人不复丰腴体态,肤色黯淡无光,王钊甚至连背都佝偻了许多,才几日不见,模样萎靡得不似人形。
他夫妻二人恭敬地行礼,安惟翎忽地皱眉:“王钊!”
王钊一个激灵,“下官在!”
……抬头的一瞬简直让安惟翎没眼瞧,眼眶深陷,嘴角耷拉,一副苟且偷生模样,同昔日的傲然天壤之别。
从巅峰被打落谷底的人大抵就是如此,半点屈辱也承受不住,落魄得人不如狗。
“你记不记得,自己是个武将?”
王钊完全没想到她会有此一言,愣了半晌,“我……”
“你师父是谁?”
他立刻低下头去,嗫喏不言。
安惟翎一声冷笑,“不愿说就对了,你倒知道,这副模样是有辱师门。”
他低头不语,竟回想起多年前被师父耳提面命的光景。
王夫人侧头望他,又转头望向安惟翎,竟生出些微妙的欣慰之感。
“哪怕是等死,身为武将,也没有这样不人不鬼的道理。你低头看看自己,乞儿尚且比你多三分精神。”
他还真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末了,抿唇不语。
肱骨打颤,腰身坍塌,半点习武之人的模样也无。
安惟翎冷声:“站直!”
他下意识地绷紧,整个人似是被一股气撑了起来。
“你虽有通敌叛国之嫌,却是受药物蛊惑,我先前同你怎么说的?尚且有转圜的余地,况且,我得留着你的命钓出后头那人。”
钓出来之后呢?想是没有留他一命的必要了。
王钊周遭气息瞬间黯淡了些,王夫人和柳如眉面上亦有绝望之色,阿金虽不明就里,却也觉得情形不妙。
“先前本帅只说暂且留你一命,直至幕后那人现身,如今幕后那人本帅已然知晓。”
他支持不住,跌坐在地。王夫人和柳如眉也双双跪下。
还有什么办法?眼前这人是个活阎王,求情自是毫不顶用。她倘若铁了心要杀王钊,连陛下那边也无需报备一声。
一家子面如死灰。
“不过现在,本帅答应继续留你一命。”
三人“唰”地抬头,安惟翎不等任何一个开口,继续道:“王钊,你固然贪功冒进,可好在一腔赤子之心,打仗亦是一把好手。更何况我与你交过手,你的功夫虽不如我,也是不错了。此番是那人用药迷了你心智,否则你虽不聪敏,也是朝廷要员,知晓大是大非,断不会做出通敌叛国的勾当。我说你赤子之心,那是委婉,倘若直说便是刚愎自用,不知天高地厚。”
王钊无言。
“留你一命,是因为你尚有用处。培养武将不易,拳脚功夫有了,还得去沙场日积月累地历练,十几二十年才能磨出一个像样的将领。陛下正值用人之际,杀了你,再找一个像你一样的太难。”
他虽然脑子有些不灵,可是打仗倒也利落,更何况心性单纯。单纯的人不好用,主帅若无能,教宵小之辈钻了空子,他便是个大祸害;倘使主帅够狠厉,教他心服口服,他便是忠心耿耿的一颗好棋。
眼下虽已被宵小钻了空子,好在大帅发现得早,悬崖勒马之下,也有了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