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爷心里不豫,虽知大帅生得耀眼,然而本相看得,旁人却看不得。他不动声色挡在二人中间,将万俟的眼神遮得严严实实。
“陛下留下臣与内子,是否要同万俟大人商议舒王的事?”
江崇宁嘴里轻轻“啧”一声,老婆九月十六才进门呢,就“内子内子”叫得热络,也不害臊。
皇帝当久了,城府多少有些,他正色道:“不错,万俟这些年一直在各藩地走动,察觉舒王有异动,兴王……只怕也不是个老实的。十月初九是皇父十年忌辰,按祖制藩王须得进京祭祀,正好趁此机会探探他二人。”
下头三人心知肚明,这就是快要收网了,也不枉这些日子的辛苦布局。
江崇宁上头五位皇兄,老大痴肥憨傻,此形貌不足为一国之君;老三嗜女色,糟蹋过的姑娘排排站能列成一堵墙;老四糊涂不济事,家里俩闺女是双胎,已然及笄的年纪,他却至今分不清哪个是哪个,闹了不少笑话。
唯有老二舒王和老五兴王,在先帝生前得过一句“堪当重任”的赞赏。再者,俩人一母同胞,打小就亲厚,也是最不安分的。这两把利剑几乎日日悬在江崇宁房梁上,叫他三天两头不得安生。
天家无弟兄,不拼个你死我活不足以水落石出,江崇宁迟早要处理了这俩上蹿下跳的兄弟,或流放或拘禁,倘若这俩人犯了了不得的事,更能三尺白绫一壶毒酒直接送人上路。
君臣几人又商议了一阵,将相二人并上一个依旧面红耳赤的密卫万俟铮,三人躬身告退,留下江崇宁一人端坐龙椅上,思索良久。
早就定下的结局,此刻却踌躇了起来,按说身为帝王,是不该这般犹疑的。
他思绪偏远,玄霜会怎么想?她那样磊落,该是看不得我如此阴狠吧?
……想姑娘便来姑娘,芮公公圆滑的声音自殿外传来,“陛下,杨姑娘觐见。”
江崇宁立刻一副不支的柔弱样,半倒在龙椅上,轻声道:“进。”
杨玄霜端着一碗乌漆漆的药进门,“陛下,药好了。”
她纤纤素手捧着药盏上前,江崇宁却丝毫没有伸手接的意思,反倒捂唇咳了两声。
打小在深宫里长大的人精,自然是装什么像什么。杨玄霜利落单纯,见他这副不适的模样霎时担心得紧,“陛下这两日没好些?药不对路么?”
江崇宁摇头,“药是对路,见效慢了些。”
说罢他暗自啐自己满嘴鬼话。前些日子,安大帅无意间把殿里一把雕花椅的朱雀眼睛抠了下来,当时便察觉异样,经郭樱查证,是一种诡秘的毒药,能教人慢慢丧失情欲。
皇帝不蠢,三两下查出是冯贵妃做的手脚。也好说通,冯贵妃看出江崇宁对杨玄霜心思不一般,女人一旦动了真情总是较男人更狠一些,既然这人心思不在我身上,那就教他日后再无情无爱,谁都得不到。
江崇宁后背有些发寒,从前只知她看着温顺内里刚强,却不知是个鱼死网破的个性。这桩事情,他还未告诉杨玄霜,一则她心性纯净,无需污了她试听;二则……如安大帅所言,顺势装病,正好让姑娘心疼心疼。
大帅便是有如此神力,身边的亲朋好友,无一不是慢慢学会了她的泼皮无赖性子,就连生在云端的袁相爷都近墨者黑。
“头晕……”江崇宁一面咕哝,脑袋往下沉。
杨玄霜有些慌,先前的不愉快早就抛之脑后,连忙伸手去揉他印堂和太阳穴。
他轻轻捏着她指尖,在自己脑袋上挪了挪,“偏了,太阳穴在这。”
触感柔软无比,比苏杭进贡的丝缎还妙。
他心里正美着,杨玄霜一本正经发力了,“陛下,忍者些。先前在山上时,和师父学了些推拿手法。”
习武的姑娘,手劲非比寻常,江崇宁一下子被按到眼冒金星,恍惚间觉得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
好半晌才停下,她的手一撤开,江崇宁暗自松了一口气,同时又遗憾不已。
说来也怪,本来是没有头晕这回事,可经杨玄霜按完穴位之后,竟觉得果真头脑清明了不少……到底是学过真功夫的姑娘,能干,爽利。
不如撒娇到底吧。
皇帝哼唧一声,英挺的下巴点点药盏的方向,语气柔和又言简意赅,“喂。”
杨玄霜为人洒脱,也没扭捏,直接端起药盏给人一勺勺喂药。
啧啧,苦药这般喝起来也是甜腻的,江崇宁心里美得不行。
腻腻歪歪喝完一盏药,按说人该告退,江崇宁却不舍,没话找话道:“玄霜,朕几位皇兄都要进京了。”
玄霜看着他,“先帝祭祀的事?”
江崇宁点点头,“不错,只是二哥五哥一向不安分,今次说是忌辰,到时候不定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玄霜单纯,却不蠢笨,“陛下会有危险吗?”
早就安排妥当了,能有什么危险?更何况大男人家家,还是一国之君,为社稷赴汤蹈火也是应当的。
话都到了嘴边,却心念一转换了路子,“或许会。”
他说得正色庄容,玄霜不禁蹙眉,“护卫安排妥当了?”
那厢点头不语。
玄霜心道,也是,天家骨肉相残是常理,这次藩王进京,再怎么妥当,也难保万无一失。
江崇宁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故作淡然地望向玄霜,“天京将会动荡一番,我送你回老家避一避。”
第63章 霜融 连枝崖上望月明
作者有诗云:
【饮泉林间听风醒 连枝崖上望月明】
【画廊浅近朱墙深 一夜霜融朝露凝】
江崇宁吸一口气, 定了定神,故作淡然地望向玄霜,“天京将会动荡一番, 我送你回老家避一避。”
她愣了,“为何?”
江崇宁反而笑开,手肘撑在赤金龙椅扶手上,掌心托着下巴颏儿,“傻姑娘。”
玄霜不乐意了, “陛下认为女子家家,遇到事儿了就该找个安稳的地儿躲着?”
皇帝去牵她的手,她僵了一瞬,碍着眼前人是个病人,倒也不忍心放开。
“行了, 不是傻姑娘, 你是这世上一等一的好姑娘, 听话——”
“一等一的好姑娘?”玄霜微微皱着眉, 后头的话堵在嗓子眼里,红菱一样的的嘴唇抿成线。
皇帝故意瞪大眼睛, “难道不是?”
她面色竟有些微妙难言,皇帝拽着她的手指, 孩子似地晃晃悠悠,“发什么呆呢?”
“若我是一等一的好姑娘,那大……罢了,我不走。”
江崇宁瞠目结舌,“大什么?”
杨玄霜察觉失言,避重就轻道:“我说我不走。”
瞧瞧,这顾左右而言他的小模样。
江崇宁忽地福至心灵, “大帅?”
玄霜连连摇头,玛瑙串翡翠的耳坠子撞得叮咚响,“不是。”
皇帝忍不住嘴角扬起,头摇得这般快,定然是在撒谎了。
他笑得有些坏,“你是想问,若你是一等一的好姑娘,那大帅是什么?”
点漆的眼眸,晶晶亮着,赛过星辰。他本就生得俊秀英挺,此刻压着皇帝的通身贵气,倒似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和心仪的姑娘有一句没一句地调笑。
她心知被看穿,又不甘承认,只得理不直气不壮地继续摇头。
“醋啦?”他小心翼翼地仰头觑她。
这下头摇得更快。
皇帝径直挑明了说:“大帅是臣,我是君,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眼神澄澈得清溪一般,杨玄霜蓦然停下拨浪鼓似的脑袋,看得有些怔然。
可世上哪有这么深的清溪,明明是片汪洋,教人甘愿溺死在里面。
他正了正身子,“我曾经年少轻狂,一腔无妄执念,可缘分终究强求不得……如今早已放下,再回过头去看,却有些明白过来,那时意动,不过是想找个由头罢了。”
玄霜听得云里雾里,他也不急着解释,只是捏着她的手指,缓缓说着。
“我少时端正谨慎,作为皇子,不得不笔着尺子似的一板一眼过活,阿羽是我第一个朋友,也是最爱倒行逆施的一个,我羡慕她自在妄为,说不清是几分真情几分新鲜。我那时总想着,若我不生在皇家,大概也是她那样无法无天的性子……”
他眼神涣散又幽深,百丈崖底的青烟一般飘渺,玄霜看得出,那不是余情未了的不甘,是隐忍的艳羡、无奈和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