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上了小割腊烧鸡,红邓邓高邮咸蛋和热热的软饼,皇帝便自己用手拣细菜裹卷了小饼,递给容妃,容妃嫣然道谢,接过就吃,边吃边和皇帝碰杯,大赞好味,又喊热。皇帝便叫小太监把炭盆挪远些,又教拿松花汗巾上来,自己给她抹汗。李玉见状,立刻出到珠帘之外站着。里屋里,容妃发髻散了,握不住酒杯,伏在桌上,笑喘成一团……
饭后洗漱更衣茶毕,又拿象牙骨牌来抹(注:这里指麻将),换方桌,铺上茜红毡子。容妃卸了头,着蜜褐色立领上下套棉布衣裤,还是坐在炕沿儿上,皇帝穿着米色江绸长褂,在身后拢着她,给她看牌,又命李玉德胜并一个小太监拿杌子围坐三边,不许奴才相让,让者罚酒,输者俱罚酒,容妃的酒由皇帝代饮。
皇帝头搁在容妃肩膀上,给她拢牌时,捏摸她手腕,容妃便抿嘴笑,皇帝却若无其事一般,也不看她,其实两厢里情意眷恋得紧。三个奴才忙着看牌出牌,并未在意。中间主奴每人皆吃一碗酸辣鸡尖汤,十分兴起,至夜深才困倦睡下。
睡到第二天日头,藻韵楼上下全不见动静。下午傅恒和刘统勋又来回新收到的海宁的消息。之后,皇帝便和容妃去了宝月楼,教容妃换了回装,当晚陪着用“谷伦杞”(注:抓饭),酒炖羊肉和“滴非邪则”(注:洋葱炒的菜,这些都是历史上宫中为容妃做的饭食的记载)。
宝月楼的正堂挂着皇帝手书:
轻舟遮莫岸边维,
衣染荷香坐片时;
叶屿花台云锦错,
广寒乍拟是瑶池。
这是宝月楼建成后,皇帝专门题的诗,说的是嫦娥,因楼前有池有月,很像月中的广寒宫,是临水赏月的佳处。
皇帝写这诗颇有些渊源。
那还是他和容妃的第一次见面,在乾清宫正殿,皇后和图尔都夫妇也在坐。此前,皇帝已接受了图尔都的请求,同意纳她,并已将她记名入了内务府。那天的朝见就是图尔都送她入宫。
门外太监宣入后,一个体态婀娜的女子踏进殿来。见她身穿雪青纱短袖舞裙,臂膀裸露在外面,头上歪戴一顶白色小软帽,帽上别着一支白色羽毛,帽后拖着白纱,脚上穿着白色的软鞋,缓缓走到阶下,双手交叉在胸前,向他行礼。他微笑道:无须多礼。她抬起头来,肤色有如羊脂白玉,长长的卷发,脸儿小,嘴唇也小但厚嘟嘟,娇如春花,似喜还颦,明丽圣洁,映得满殿生光,金铺玉户青琐丹墀都黯然失色。后来,她取了帽子,将长发束在脑后,白纱挽在手臂上,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兔子,不停地转,不停的转,他看着她,只见她微仰着的头,一双半阖的美目,旋转的大裙摆,和飘飘的白纱,耳畔歌声轰然: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碧海青天夜夜心!她怎么会跳嫦娥之舞?歌声渐歇,她匍匐在地上,图尔都微笑地看着他,说了几句什么。译官道:皇上,辅国公问您,是不是喜欢这舞?辅国公说他妹妹很喜欢中原关于嫦娥奔月的传说,这是她特意排了献给您的。
其实这完全是图尔都的主意。虽然妹妹是回疆第一美人,擅长歌舞,毕竟已嫁过人,且是霍集占休弃的妻子。在赴京路上,图尔都便一直在想此事,他已说动了妹妹,但京都繁华,六宫粉黛,皇帝身边佳丽如云,见过多少女人,他一定要让皇帝的第一眼便印象深刻。
入京后,他了解到皇帝喜好读汉诗写汉诗,便立刻请了文人雅士,最后选定李商隐的这首名诗《嫦娥》,再请名师谱曲,组织歌人排练,又寻来一只白兔,要妹妹跳转舞时抱着,无需再特别排舞,因他知道法蒂玛,她虽同意入宫,但她并不想讨好皇帝。从他作为哥哥的眼睛看来,法蒂玛确实不需要讨好任何男人,他也不会勉强她讨好男人,但如今要面对的是皇帝,那还是不一样。尤其霍集占搅得回疆大乱,又如此羞辱折磨妹妹,抽得身上都是血口子,他愤怒之极,一定要让法蒂玛得宠于皇帝,钉死霍集占,要他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他对法蒂玛说,这事儿就由他来办。
皇帝怔怔地看着她,她还匍匐在地上。李玉在一旁咳嗽一声,皇帝才回过神来,道:好!平身吧。下面坐着的图尔都夫妇相视一笑。
她于是起身,放了兔子,又双手交叉胸前,向他行礼。只听皇后道:你跳得真好,本宫头一次看回疆之舞,果然不同凡响,皇上应该好好赏赐。听了译官转述,她于是侧身向皇后行礼。皇帝问:你叫什么名字?她便说自己叫法蒂玛。她说的是回语,声音柔曼,拨动人的心弦。皇帝沉吟了一下,道:从今以后,你叫沉璧吧。译官不知怎么翻译,更不知怎么写,便照读了这个名字。她和图尔都夫妇听了译官的话,虽然不明所以,但都跪下谢恩。
皇后也不明白,便微笑地看着皇帝。皇帝道:皇后看着给赏赐吧,叫她入承乾宫,在你位下学规矩,请汉文师傅,但依旧让她穿回装,叫内务府做回子朝衣朝冠。朕还有事。说着站起来,下了阶陛。皇后站起来,道:臣妾遵旨,臣妾恭送皇上。并低头行礼。
听了译官的翻译,图尔都夫妇立刻离坐跪送皇帝,心中大喜过望,皇帝一见面便赐名,指在皇后位下学规矩,又让妹妹继续穿回装,足见重视,图尔都觉得自己的一番布置真是管用,皇帝迟早一定会喜欢妹妹,谁会不喜欢法蒂玛呢?她与生俱来,便有难以抵挡的魅力,她是真主之爱。
皇帝要从侧门出去,李玉忙跟上。他经过她身边时,闻见她的香气,那香气淡而沁,又看了她一眼,她已戴回了小帽,正在低头行礼,他见她婷婷玉立,谦恭优雅,如幽谷百合,清雅绝俗,还看见她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但她并没有图尔都夫妇那种欣喜......出了大殿侧门,他心道:西域黄尘漠漠冰雪苦寒之地,竟生有这等美女,实乃明珠暗投,原是高傲,碧海青天夜夜心,碧海青天……反复思量这句,一时勾起多少心事,摇了摇头。
李玉见他的神情,便笑脸相问:皇上,您不满意?可奴才觉得她好看,真好看!奴才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他不答,只问道:那回子厨师……李玉忙回道:前儿已被辅国公府送进来了,奴才这就派人叫她去承乾宫的厨房。
后来,他又和她见过一面,在承乾宫后殿,皇后居处,他问了问她生活起居是不是习惯,还是通过译官。之后便是那个雨夜的意外临幸……
回养心殿时,在轿子里,他自己也难以置信,他怎会如此冲动?承恩之后,她眼里有如泪的晶莹之光,还有如梦的嗓音:“您是沉璧的丈夫了”,让他很意外,原本他以为她会生气……想到这里,微笑起来,摇摇头:她并不高傲啊,竟是个柔婉的孩子……手里仿佛还握着白馥馥软浓浓的百合,而那香气,曰沙枣花香,极似桂花,南宋宰相杜范曾说,此香“既烈极,又清极”,“薰彻醉魂清入骨,敢言天下更无香”,桂花,就是碧海青天的嫦娥之树!但觉满轿幽香,承接了湿漉漉的风雨擦着高高的宫墙飘然远去的索然心境,皇帝闭上了眼睛……
沉璧,月影也。宝月楼竣工后,她被封为和贵人,入住于此。清真寺是后建的,她还未入京之前,此楼就已在修建,但皇帝赐了“宝月楼”这个名字,并让她在这里居住,而非紫禁城内,后来又题了那首诗,全都是乾清宫第一次见面之后的事。宝月,宝是“珍贵稀有”的意思,宝月,赞美月亮的独一无二,并没有什么出奇。但“宝”,“月”,这其实是说的两个人。
这日皇帝又题诗一首:
一泓水镜呈当面,
满魄冰轮映峰头;
南岸嫌长因构楼,
楼临直北望瀛州。
意指宝月楼和瀛台是相连相依的一体。
-
阿依的正式侍寝,是十日以后,皇帝翻了容妃和她的牌子,又来了宝月楼。阿依还是放了头发,穿着松松的绸袍子,这袍子是大红色,但头回在藻筠楼皇帝并未见到。皇帝穿着柔黄色长褂,容妃穿着白色中衣,吩咐她给皇帝脱鞋。皇帝看着她低下身去,跪在地上。以前阿依也给皇帝脱过鞋,但今天她尤其紧张,手微微发抖。皇帝也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