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去膳房看看有没有能帮张大娘做的,却听到门外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继而房门被粗暴地推开。扶罗抬眼,看红娘和莫鱼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反倒闭起眼睛,摆明不做搭理。莫鱼欲言又止,终是把话咽了回去,转头看向了红娘。
红娘抓着雀翎扇,狠狠心把牙一咬,温声道:“小罗啊,你来这里足足七年了,如今正值二八年华,韶华易逝,红颜易老,我想,没有人甘心在此洗衣洗一辈子吧?如今眼前有大好机会,我可以给你,今晚月冠之舞,你可要争此一争?”
小罗冷笑一声,道:“红妈妈这话错了,我便甘心在此洗衣洗一辈子,管你什么月冠之舞日冠之舞我没兴趣!你那个捧在手心的宝珠为你赚的还不够多?如今却连我这个丑八怪你都打上了注意?”
见软的不行,红娘立刻转变战略,冷了语气,道:“如你所说,你这个样子确实是丑了点,但是只要遮一遮,不露面,也并非毫无机会,若你真的会跳噤若寒蝉,便另当别论了!”
扶罗抬起眼睛,目光冷得骇人,指着门口道:“门在身后,好走不送!”
红娘子见她明显动气,连忙趁热打铁,道:“怎么?你这是直接宣告投降了么?噤若寒蝉乃仙人之舞,自鸢鸢跳过一次世上再无人可跳,你们原本便是姐妹,长成这个样子也便算了,难不成跳舞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红娘子此话着实有挑拨离间之嫌,连莫鱼听了都忍不住皱了眉头,正欲说些什么,却被一句冷声打断,只听扶罗道:“这激将法虽然老套,不过,你算用对了地方!可是没办法,我看你着实厌恶得紧,也不能白白上了你的鱼钩,你若是在此给我磕三个响头,不管你有何目的,我便如了你的愿,跳那曲噤若寒蝉,如何?”
话音一落,房间里一片死寂,红娘子一双凤目几要凸起,一只手抓着雀翎扇抓得咯吱响。莫鱼看得实在过瘾,几乎要大笑出声,在心里为扶罗拍手叫绝,早知扶罗若动起真格,十个红娘都不够看的。毕竟那可是凭一己之力打破天地圣物万灵灯的人,论起翻天覆地的本事,无人可出其右。
眼看局面胶着,三人纹丝不动,忽地,一阵脚步声呼呼啦啦在楼上响起,继而便听到人群混杂之声,只道:“砸了春心楼!找出鸢鸢姑娘!”
莫鱼眸色一沉,看了看红娘,道:“红妈妈,来不及了!姐姐昏迷不醒,若给他们找到,后果不堪设想!您真的要让他们带走姐姐吗?!”
“噗通”,先前还高傲无比的孔雀红娘子这时却俯身跪在地上,把头低到尘埃里,一个,两个,三个,给自己最看不起的贱婢磕头。恨之入骨咬牙切齿的三个响头悉数付清,她直起身来扬声道:“小罗姑娘,请入百花台一舞!”
扶罗气息微滞,稍偏了头,将一应情绪掩入眼底,道:“你先行稳住局面,我稍后便到。”
红娘走后,莫鱼向前正欲说话,扶罗却抢先开了口,道:“我不知你们在做什么,待事情结束,我有的是时间慢慢与你们清算,出去!”
莫鱼颇觉心虚,却仍硬着头皮多问了句:“噤若寒蝉,你没问题吧?”
扶罗抚上颈间之物,喃喃道:“不知为何只见过那么一次,那支舞便在我脑中挥之不去,似是在很早很早以前,我便在哪里见过似的。不过,与她跳的不同,那个感觉,不似这这般婉转娇柔,到底是什么,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莫鱼长长叹了口气,长的好像剩下整个余生都在等他把一口气放下。
那晚,在群起攻之之下场面一度失控,春心楼在李小公子盛怒之中被毁去大半个,得亏最后一刻“鸢鸢姑娘”现身百花台,以噤若寒蝉倾世一舞立平众人之怒,一舞方罢,佳人离去,众人犹自沉浸其中不知今夕何夕。唯独李小公子游赏花丛培养出的一双尖利的招子,让他意识到此“鸢鸢”与平日里截然不同,虽她自始至终轻纱覆面,看不清面容,虽她舞步舞姿无丝毫偏差,可是她的人,她的舞太过热烈,太过妖艳,与平日的清透空灵不可比拟,一身绯红,像是裹挟着一团燃烧的烈焰,摄魂夺魄,让人难以抗拒。
惊心动魄的一夜终于过去,可是一切还未真正平静下来,接着又起一波惊涛骇浪,不,应是黑云压城,暴风雨来临之前,海浪将起未起,陷入深切的沉寂。
这晚,扶罗安安心心入睡,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甜到她甚至还做了一个甜甜的梦,梦里她抱着一个天仙一样好看的人,她喜欢得不得了,抱着她不愿放手,可能因为抱的太紧让“天仙”很不舒服,甚至还在她怀里微微挣扎着。
小罗只害怕一松手“她”便跑了,更是上下其手说什么也不肯松一下,如此厚颜无耻,无理取闹,“天仙”却没当头拍死她,让她很是庆幸。庆幸之余,竟脱口而出,道:“天仙姐姐,你真美!我娶你吧!”
于是乎,她便被“天仙姐姐”当头一掌拍得吐出一口凌霄血,下一刻睁开眼睛,这时她的那双手还是没能松开,而她怀里抱着的不是“天仙姐姐”,而是“天仙……”
“……小先生!”
正准备叫扶罗的观夷衡,当即咬住舌头把话吞了回去,可是该骂的话还是一句没少道:“华小罗啊华小罗,我刚刚醒来,你是不是便想把我气死回去?把小先生前面的俩字给我去掉重新叫!”
小罗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有多少次做梦梦到小先生醒来,可是每一次都是相反的,梦里有多高兴,她醒来后的失落感就有多沉重。夷衡看她傻在那里,终于脱离她的魔掌坐起身来道:“咳咳,差点没把我勒死!你说我好不容易醒过来,回头再被你掐死,我冤不冤呐!”
扶罗伸出胳膊搭上眼睛,眼泪从手掌下流淌出来,哭得安安静静。夷衡心里叹了口气,打眼看了看四周,不像是在彩石镇,回头握住了她道:“好啦好啦,我回来了,一切都过去了,不要怕,我在呐。”小罗双手捧着他的手掌,牢牢地抓在手里,搭在了眼睛上。
不知为什么,即便她什么也没说,可是夷衡就是能感觉得到,那女孩儿身上逐渐涌起的哀伤和悲苦。夷衡历经世事,只知人心易暖最易冷,此时被这样一个小女孩儿依赖着,却是觉得心里满满的,看着她无声地哭,他觉得,她是不是就这样哭着哭着断了气,或是她本来就只剩下空壳,稍一受惊,便灰飞烟灭。
夷衡情不自禁把她抱了起来,把她的手她的脚全揽在怀里,她两只手抓着他的一只手臂,头也不抬,句句哽咽:“我知道您是神仙……我知道您不会死……可我还是害怕,若是您一直这样睡着,若是您醒不来了,我该怎么办……”
夷衡怜爱地抚着她的头,轻轻地拍着,慢慢地轻抚着,与此同时,他还用灵术查探了这些年来发生在她身上的所有事情,眼前的画面一一闪现,当看到海雅墓林那一幕时,心里突然狠狠揪了一把,终于他的预知还是变成了现实。他能感觉到深埋在女孩儿心里的悲伤,已经浓烈到他连看一眼都觉得不忍。屋里的烛光昏昏暗暗的,照着屋里的两人影影绰绰,少时,他睁开眼睛,里面却是一片青墨流影。
他声音放的很轻很轻,唯恐一开口便惊着了她,“小罗,对不起,我救不了他们,终是害苦了你。”
扶罗蓦地抬头道,“叫我罗儿吧小先生,叫我罗儿吧!”
夷衡愣了一愣,“罗儿”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唯一特别的,便是叫这个名字的人都已不在了。你是想通过名字找寻些什么呢?你现在一定是在思念着一些人吧?思念到想要用名字来挽留他们。对啊!这是你第一次拥有世间的骨肉亲情,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尝尽他们带来的生离死别,终是唤了声“罗儿。”
扶罗紧绷的身子在听到他的呼唤时莫名地放松下来,摇摇头,却不抬头看他,道:“小先生,您知道么?我如今才知道,活着原来竟是这么艰难。你要我活着,我却每时每刻都想着死,说实话,能等到这一天,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两只手抓着他修长的五指,弯下身来,把头抵在她的手掌上,一字一字道:“小先生,我告诉您呀,我心里一直想对您说一句话,您还记得吗?我第一次见到您,您帮我救了小雪儿,好心把它还给我,我却一句话都没对您说。那时候,您应该在等着我的谢谢吧?对不起,没有对您说谢谢,到现在一直是我最大的后悔。虽然迟了些,虽然您并不在意,可我还是想说,先生您听我说:谢谢您。这三个字是我欠您的,现在我把它还给您,至于其它的,我暂且不说了,因为我实在数不过来还欠您多少个‘谢谢’。不如这样吧,都说两个人成亲了,是要生生世世在一起的,娘亲和爹爹就是这样的。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要说多少个谢谢才能说得完说得尽,所以我娶你好不好?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辈子在一起,我也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慢慢说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