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明·李开先·《宝剑记》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资料源于网络
第46章 第 46 章
陈秀抬起头略过喧嚣的雨声往前看,不远处有一对相互搀扶着的老夫妻,身形被雨幕模糊,看得不是很清晰,他们正抚摸着一座新坟的墓碑,身影看着很是凄凉。
——那是陈铜的父母。
陈铜的坟墓早就立好了,但他们这几天几乎天天过来,上香烧纸钱,对着墓碑说话,就像陈铜还活着时一样。
祖地所在的山坡不高,但依他们的年纪和身体情况,每天这样来回对身体来说是一个不轻的负担,不是没有人劝,可他们听的时候只是点头不说话,然后依然故我。
他们的心情陈秀能够理解。
到他们这个年纪,身体条件已经不允许他们再孕育一个孩子了,也就是说,陈铜是他们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一个,对他们的意义不言而喻。
得知陈铜意外去世,他们并没有像陈秀预想的最糟糕的那样,歇斯底里地责怪同行的人,他们甚至不曾请求李继将陈铜的尸骨收敛回来。
——山林深处的情况每天都不同,昨天还安全的路,今天却并不一定,提这样的要求是需要有人去冒险的。
他们不是不想接自己的儿子回家,只是不想再因此搭上其他人的性命。
他们最后的愿望是在祖地给儿子立一个衣冠冢。
沉默得让人心疼。
直到李继去山里去接人,一群人自发将陈铜的尸首抬了回来。
“他是陈家村的一份子,自然要接回家!”他们如是道。
老夫妻这才情绪爆发,踉跄着扑到陈铜的尸身旁,声嘶力竭地宣泄着自己对孩子的悲痛思念。
以姓氏为纽带而聚居的村子或许有古板不化的地方,但血脉的凝聚力却是空前强大,尤其是在灾难降临的时候,那份体谅团结让她也忍不住动容。
李继随着陈秀的视线望去,想着这对老夫妻的情况,心中叹息一声,半蹲下来拍拍她的肩膀。
“村里还有养不起孩子的人家,可以过继一个过来,总不至于让他们老无所依。”
陈秀沉默地点点头,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她转头往周围看,依稀能瞧见远处移动的几个人影,那些也是和他们一样来落坟或者祭拜的人。
——今日宜丧葬,宜祭祀。
每座新坟背后都是一个肝肠寸断的家庭,只剩下冷硬的墓碑能让他们聊做慰藉,碑前燃烧的火光是他们心意的寄托,可惜天公并不作美,一场大雨下来,只剩下狼藉一片。
“我们回去吧。”李成发了话,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用正常的声线说话。
可陈秀都察觉到了,比陈秀更靠近他的李氏和陈安又怎么发现不了?
只是不想拆穿罢了。
一大家子人下山往回走,到镇上的时候,在家照顾小孙子的姥姥已经煮好了姜汤,大家各自回屋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出来后,姥姥已经将热气腾腾的姜汤盛好摆在桌子上了。
李成此时已经平复好了情绪,至少从外表上已经看不出任何失态之处。
姥姥看了一圈,见大家都不动,劝道:“淋了雨,还是喝点姜汤,暖暖身子吧。”
陈秀听话地过去端起碗:“姥姥,我这就喝。”
“都喝,都喝!”陈安招呼起来,沉寂的气氛这才彻底被打破。
李成一口气闷了汤,忽然转头对李继道:“明天的狩猎,带我一起去吧。”
刚刚破冰的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仿佛被人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了一下。
陈秀连忙咽下嘴里的汤,回头去看姥姥的神色。
果然,姥姥脸色“唰”地变白,想起刚刚下葬的儿媳妇和孙子,下意识脱口而出道:“我不同意!”
“为什么?”李成自尊心极强,不允许自己一直接受别人的救济,“这几天吃的用的都是妹夫家的,不去狩猎,难道赖一辈子不成?”
姥姥一下子哑口无言,内心挣扎不已。她不想失去儿子,但也不想拖累女儿,女婿不在乎多他们几个吃白饭的,但她不能把这当做理所当然,不然再亲的亲人都要离心。
“可……可是……”她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急得满头都是汗水。
陈安见此,故意把脸一板,碗重重放到桌上,对李成道:“我都没说什么你就讲这样的话,是不是不把我当一家人?”
李成急了:“我要是什么都不说才不当你是一家……”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陈安打断李成,硬扯着他走到门外。
陈安回头往屋里看了看,确认陈秀和李氏在安抚姥姥后才转头回来。
他眉心微蹙,低声道:“大哥怎么挑今天说这样的话,老人家怎么受的了?”
“一直吃你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粮食我也受不了!”李成倔着回了一句。
他今天心绪浮动,挑的说话时机不对,但说的话确实是他认真考虑过的。
陈安叹了一口气,搭住他的肩膀劝道:“我们这么多人,母大虫见了都要绕道,只要不遇上狼群、野猪群这样的,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李成反驳道:“既然没有危险,你就更不该拦我了。”
陈安:“……”
他这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回了。
李成深吸一口气:“好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也不介意多我们几个吃闲饭的,可迟早有这么一天的。”
陈安道:“但起码不是今天。”
李成闭上嘴不再说话。
屋里头,姥姥总算被劝好了,但只是暂时而已。
被他们用“照顾受到惊吓的小孙子”这样的理由留在家里,姥姥心里其实是不情愿的,但她也清楚,孩子们担心她上山下山身体受不住,为了不让孩子们在这种时候还要分心照顾她,姥姥假装自己被说服,留在了家里。
可看不见坟墓人就不会伤心了吗?
不,该有的悲痛一点都不会少,甚至因为无法亲自祭拜而更添了许多遗憾。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什么?自己的儿子说要进山,进那个几乎成为了她梦魇的地方!
谁能受得了呢?
于是一整天下来,不管做什么事情她都精神恍惚,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儿媳和孙子生前的模样、死时的情景。
“娘!你快走!”
“奶奶……啊……我疼——”
那些猩红的血色回忆仿佛带了铁锈的气味从她脑海里钻了出来,任凭她如何想要逃离,都依依不饶地在她鼻间萦绕,身体一下子沉重起来……
陈秀忧心忡忡地守着灶火,上头正熬着药,水“咕噜噜”地滚着,中药材特有的气味随着罐子散发的蒸汽弥漫在空中。
她低头看了一眼火候,往里面添了一小块木炭。
“娘,你说姥姥怎么会突然就病了呢?”
李氏也愁眉不展:“那个药馆学徒说是心里难受,憋出来的病。”
镇上的老大夫死在了动乱伊始,药馆好几个学徒也走散了,他们最后只救回来一个年少些的学徒,虽然没多少经验,却是如今镇上唯一懂点医术的。
姥姥一病,李氏立马就请了他过来看,最后得了一个“心病”的诊断,以及一张在现有药材基础上开出来的宁神方子,也就是现在灶上熬的这罐。
“大哥也真是……”李氏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但终究没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心病还须心药医*,陈秀提议道:“让舅舅过去说两句软话,劝劝姥姥吧。”
“你会不会觉得姥姥偏心?”李氏突然问道,“你爹和小继一直都在狩猎队,家里的粮食都是他们挣来的,这些你姥姥都知道,可昨天你舅舅一说也要去,你姥姥却怎么也不同意,今天还因为这个病了。”
陈秀摸不准李氏的意思,但还是将心里话说了出来:“要说我从来都没这么想过,肯定骗人的,可我后来又想,姥姥和舅舅相处的日子本就比和我们长久,和舅舅的感情更好才是应该的,我自己都是这样——对相处久的亲近的人比较在乎,又怎么能要求姥姥对我们更好呢?”
“况且,姥姥对我的好也不是假的,姥姥如果真的只偏心舅舅,昨天也不会急得满头大汗,今天还急出病来了,姥姥应该是希望我们都好。”
“你能这么想就好,你姥姥今早生病了还拖着我解释,生怕我心里有疙瘩。”她欣慰地摸了摸陈秀的头,笑道,“可我哪里会呢?我有你和小景,知道不管儿女都是身上掉下来的肉,手心手背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