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了个头。
“那你能不能,听一听我的故事?”
我有些惊讶,喝了口茶,闷声应了声:“好。”
她笑笑,开始回忆:“十年前的我,还是个少女心十足的傻姑娘。那时还在上大学,认识了我前夫。他是高年级的前辈,也那一届的学生会干部。有一种人,天生就带着光环,很耀眼,会让人产生崇拜,他就是那种。后来我得到了他的青睐,以为那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一天都没多等,毕业的第二天,就和他领了结婚证。是不是,很冲动?”
这故事离我很遥远,听着没什么实感,勉强接了句:“那不是挺好的吗?”
“好?”她弯起眉毛笑,“那时候的我,只看到了一个人表面的光鲜,就自行想象,以为看不到的地方也一样光鲜。不懂得怎样才算真的了解一个人,很浅薄,很幼稚。”
“……你前夫,哪里不好吗?”
她眼里的笑意退却了:“其实还在学校的时候,我就听到过传闻,说他在学生会里,为了争一个奖项,做过一些不地道的事。我也看到了,周围的同学,真心喜欢他的很少。
但爱情这东西,就是会让人一叶障目。对别人冷酷,光对我温柔,我反倒嚼出了霸道总裁的味儿,觉得很酷,很男人。
结婚以后日日相处,才慢慢认识到,什么叫做没有底线。
他把我看成自己人,但除我之外,其他人的存在,就都要为我们这个小家的利益服务。他可以数落出每一个人的不好,这个不会办事,那个不会说话,谁谁谁不讲信用,谁谁谁脑子不好使,出发点,都是看人家对我们有没有用。他自己是挺能干的,工作做得不错,却一个关系铁的朋友都没有。
后来我渐渐觉得,这是种心理缺失,想改变他,让他活得开阔一些,他却很反感。我把这定义为自私,他就很恼怒,说他为了这个家付出全部,那是无私。可能是我矫情吧,我越来越觉得,我们三观不合。”
这故事有了几分趣味。
“所以,你就和他……离了?”
她点点头:“算是吧。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就彻底受不了了。
他那工作特别好,当初得到得很不容易,多亏了学校师兄的推荐。那阵子,他们部门有个晋升名额,本是给师兄的,他却很想争过来。组长说他资历不够,拒绝了,他不甘心,竟去引诱组长的女上司,下了个套儿,排挤掉了师兄,把组长也气得离了职。
后来师兄知道了,就把他引诱女上司的事告诉了我。我也是年轻气盛,眼里容不得沙子,一怒之下跑到他公司去大闹了一场,害他颜面尽失。后果当然不堪设想,我们大吵了一架。
我永远都记得他的那句话,他说,所有成功的人,都是踩着别人的尸体上去的。
你知道吗,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原来每天睡在枕边的人,是这样的。和他同床共枕忽然变得好可怕,连续多日的噩梦之后,我就和他分居了。后来我想明白了,这种矛盾,源于我们本质上的不同,无法调和,只能离婚。”
我有些吃惊,徐主任描述的前夫,倒有一丝当年宋琪的影子。
“这场婚姻,只有短短的一年,却把我的人生打入了谷底。离婚后,我迷茫过一段时间,还很躁进,疯狂想再婚,到处去相亲。我总想找个不输给他,心肠又比他好的人来替代他。其实就是没真正走出来,结果过了好几年也没嫁出去。
不过,多活了几年,多见了些人,多听了些事,我成熟了,也终于明白,该怎么看人了。一个人身上最珍贵的,不是那些所谓的光环,而是心底里,最本能的那一点善意。这世上有很多争斗,很多龌龊,有些时候你可能不得不狠一点。可如果心底始终留着一点善意,你就会不忍心,做不出没有底线的事,路就不会走得太斜。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敢与之相守。”
我更惊了,她说的话,让我感到了震动。
善意……吗……
我握筷子的手紧了些,伸手夹了些菜以作掩饰,又说:“光说话了,菜都凉了。”
徐主任应声吃了几口菜,口吻始终淡然:“五年前,我决定重新开始,就来了平城,跟着我堂哥在酒厂干。我从来不跟人聊私事,厂里没人知道我结过婚。倒不是刻意隐瞒,而是对婚姻已经看淡了,没兴趣了。别人给我起外号,说我是什么‘绝代佳人’,我也懒得理。你对我的印象,也是如此吧?”
她笑着看我,我低头避开她的视线:“没有,流言而已。”
她却没把视线移开:“在酒厂做这个工作,几年来接触过很多人,各式各样,什么类型的都见过。但你……还挺不一样的。”
我没支声。
“你帮小许顶罪的事儿,我起初觉得挺奇怪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默默替一个不相干的人受罚,要不是小许亲口说,我都不敢相信。可能出于我自己的经历吧,这样的事,给我的印象特别深,总想起我训你,你还不还口的样子。
把你调到业务部,是出于好人该有好报的心理。但渐渐地,我注意到了你。你明明不能喝酒,却总在我找不到人的时候顶上来。我对你示好,却一点儿都不给我这个上司面子。故意拒人于千里之外,迫不及待带孩子来,给我看的吧?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好像眼里,没有自己似的。”
没有自己……
我沉默,一声不吭。
“我现在很相信,小事,是能看到人心的。我相信我没看错你,对你很好奇,但发现你对我很排斥,就想知道为什么。偶然发现你居然跟萧姐有交情,就跑去问她,结果……”她停了停,语调变得低沉而谨慎,“你的故事,更让我吃惊……”
我的手忽地一抖,心头顿升抵触。
“你别多心啊,我不是故意想……”她立刻解释,“我对你讲这些,只是希望你知道,我是仔细考虑过的,是诚心诚意的。你看,我是吃过大亏,走过弯路的人,不会再追求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我知道人身上珍贵的品质是什么,也看得清楚,你身上有。”
她很坦诚,我知道,我也该坦诚相对。
但是,她揭开了过去的伤疤,让我的心绪瞬间起伏。一个能将我刨开看的人,坐在我面前看着我,可怕……
我张了张口,恍惚间,只吐出一句干涩的话:“……我也结过婚……”
她双臂端放在桌面上,认真地答:“我知道。”
我不自觉地抓住桌边的空杯子:“那……你肯定知道,她是谁吧?”
“嗯,萧姐跟我说了以后,我去查了几年前的新闻。以前不关注,查了才发现,当年河铭公司的事,原来那么轰动。她……很了不起,难怪你到现在都忘不了。我看了所有还能找到的影像,看了你跟她求婚,看了那场记者招待会,还有后来……”
她的话就此打住,因为我突然眉头紧锁,捏着茶杯的手青筋凸起,止不住地抖,在桌面敲出轻重不一的声响
——我听不下去!过去的那些,是裹在伤口上的纱布,经过岁月的风干,已同伤口长在一起,要把它们撕扯下来,只能连皮带肉……
我很想告诉她,她想象中的我身上的那点善意,其实全都源自于雅林。但我张不开口,鼻梁已经酸涩难忍,我努力抵抗着才没让自己泪眼婆娑。
沉默了许久,我终于缓过些气息,用发哽的声音对她说:“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你还不……离我远点。”
“可是海冰,过去的事,不管多么刻骨铭心,都过去了呀。”我反应得太过激烈,她的声音变得怯怯的,“你还这么年轻,今后还有很长的人生要面对,不可能永远都活在过去。别说孩子需要母亲,就是你,找一个能理解你的人相伴左右,又不是过错,她也一定会为你高兴。”
“你其实……并不理解我。”
她诧异。
“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那么友善,我只不过,没有了和人争的心而已。”
“不,你只是还没重新找到方向,还需要时间而已。我也是经过很长时间才过来的。”
“不是……”我摇头,低着眼,手掌撑到额头上,“我和你,不一样。有些事,可以过去,但有些,过不去。我……已经不能从她身上剥离……就像你说的,已经没有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