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蕖去庖厨看火,不多时取来了烫水,盛在碗里晾温了,韫和润了润口,肚子咕噜响起来,才记得吃过不久,只因为肚子里的太能吃,她总是饥肠辘辘。红蕖为难道:“米面都备的齐全,就是没见果蔬。”
正犯难呢,刘池正巧就来了,吃的用的拉来一大车,停在门上使唤甲笙,甲笙帮着扛去庖厨,顺口问哪来的。
“知道夫人今天到,我一早赶去农舍买的。”刘池累得气喘吁吁,来不及喝水歇一歇就拍起身上的灰。
韫和呛咳了两声,刘池便站远些,拍净了才回来,向韫和拱手问候,道:“主公在筑防准备御敌,夫人要什么尽管吩咐属下,属下每日都来的。”
他上身扫干净了,脸上还灰扑扑的,皂靴裤腿也裹着泥,晒干后一块一块地黏住。也不知从哪赶来的,仓促又狼狈,韫和攥着手,“下雨了吗?”
刘池这才看见凝在鞋面的泥,笑道:“刚刚下了场小雨,过来也还顺畅。”
红蕖端来热水给他,刘池的确渴了,牛饮了三碗才勉强解了渴。
韫和道:“我不要紧的,前方有险,你替他分忧排难,不必时时都来。”
刘池笑了笑,倒没回应。
韞和心里有个疑惑,“来来回回耗损精力,为什么不直接安排我去县府?”
刘池道:“县府离这里还有段距离,娘子不去也好。”
“为何?”
刘池迟疑着,“遍地黄沙不说,还时常暴雨。前阵子就接连下了几日,河道涨水,冲毁不少村舍,临阜百姓无家可归,食不果腹,就四处乞食闹事,内忧外患的,主公应接不暇,都不曾合眼......”
察觉自己说的太多,把话及时打住,起身要告辞。韫和笑道:“天都晚了,吃过饭再走。”
刘池婉言推拒了,趁着天色尚明骑马往县府赶。
红蕖将饭菜盛上食案,天色已是一抹深黑,韩灵将门修好,从里头上好环钮,同甲笙在旁的屋子用饭。
红蕖陪着韫和,挑出精细的给她,“虽不可口,好在是舂米,娘子将就用些。”
肉质粗砺,菜食无味,韫和迫着自己嚼碎,还是还是难以吞咽下去。从前十指纤纤,不知柴米油盐,再清贫的日子每顿饭菜必有榆槿盐梅调味,这样的粗茶淡饭还是第一次品尝,对她而言还是太难为人。
衣食身份的转变,她要适应,需要一段过程。
但相对腹中饥饿,旅途的乏困更让人无力抵抗,韫和勉强把自己喂饱,简单梳洗,因不习惯北地气候,辗转了好一会儿才睡去。
来到临阜,光阴飞快,浑浑噩噩几日过去了,韫和还在这座小宅子里窝着,倒也惬意自在,只是天阴沉沉的总不见阳光,她懒得出门去,和红蕖关起门来缝制小孩的衣裳。
刘池还是每日都来,偶尔提两句赵君湲的动静,今日来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笑,红蕖问他什么喜事,说是河道疏通了,水都退了,在做善后。
大患解决了,赵君湲松快不少,可以将精力全都移到御防狄戎上。
韫和想起从渤京运来的金银,那笔钱拿去做一件大事绰绰有余了。就是不知,他如何处置。
窝了几日,她也闷的很,于是唤了红蕖他们,打算出去走走。
去哪呢?人生地不熟,处处是危机,那就去县府看看罢。
甲笙赶车,一刻不歇地颠簸了两个时辰。韫和在车里觑着,走一程是一程的风景,毗邻的两个地方对比起来,当真太悲凉。
她脸色一阵阵地发白,绞着绢子掩着唇,大气不敢出。
原以为她已经见过最恶劣的场景,但和眼前相比都算不得什么。
临阜被外地人称为恶民贱民聚集地,而最卑劣的杂民却在县府附近。当年县府县衙是建在县城的,因为朝廷的厌弃,梁帝将县衙改设到最北,派来管辖的官员也多是罪臣,有点折磨惩罚的意思。
和曲靖相比,这种落差更为分明。临阜比户蓬居陋巷,凋敝不堪,满目疮痍,曲靖繁丽璀错,宛若贵妇,简直两个极端。
路过河道,甲笙忽道:“主公在岸上。”
韫和打起帘子张望,河面上木船漂浮,赤着膀子的大汉们正在钉着木桩架桥,而乌泱泱的另一群人站在堤坝上,他就在其中。和旁的人穿着同样的裋褐,满身的泥污,她竟一眼将他认出来。
赵君湲似也有所感,向她这里望了过来,半晌都未再挪开。韫和心头一慌,急忙放下车帷,屏息静静坐在黑暗里。
“令君在瞧什么?”县丞顺着视线看去,沿岸只一辆赶路的青帘马车,还配着侍卫,这倒是少见,“莫不是吴家的人。”
赵君湲眉心蹙起来,沉声道:“尸体搁置已经一夜,不能再停放,没人认领的今日要全部掩埋。”
共事这些时日,县丞深知他做事雷厉风行,不容敷衍拖沓,而且涉及瘟疫,他也不敢怠慢,忙应下来,交代属下的小吏。
赵君湲再看岸上,马车粼粼,已经走出老远,遂回过神,下了堤坝。
甲笙不解,“夫人不过去吗?”
“不必了,直接去县府。”韫和默了默,催促快走。
他前几年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坠入泥潭只是一瞬,享受惯了富贵尊荣,要怎么去承受跌入深渊的滋味,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在女人面前展现自己落魄的一面。
第84章
韫和不敢下车, 甚至不敢去看那些被大水肆虐过的房屋,被摆在干岸上亟待掩埋的泡胀的尸体。夏日的蚊蝇无处不在, 瘟疫才是最可怕的存在,无法想象一旦瘟疫横行, 临阜该是怎样的人间炼狱。
遍地的哀嚎在耳畔萦绕, 挥之不去, 韫和紧紧揪着领口, 心里难受又焦灼。
甲笙在外道:“夫人且等一等, 属下先去招呼。”
府上的奴仆都是临阜人, 不知道韫和的身份来历,甲笙道清说明了, 才知道是县令的家眷, 急忙出来迎接。
韫和在车里看着,门上的奴仆歪歪斜斜,面色焦黄,哪有县府的威严。
她下车立住脚跟, 还未抬脚便被一股力拖住了裙裾,朝下看, 一双枯树皮似的手正扼住她的脚踝, 妇人仰着的脸上眼珠浑浊, 嘴唇皲裂,声音虚弱到无力, “夫人, 给点吃的吧。”
韫和叫了声, 跺着脚要将她甩开,韩灵抬脚直接把人踹出去,妇人趴在地上痛吟,县府里的奴仆一人扯一条胳膊拽起来。
韫和不忍道:“放开她,不要伤她性命。”
一脱开桎梏,那满面黑灰的妇人想是害怕了,不敢再上前,瑟缩着肩蜷在墙边,紧紧揽住一个瘦弱的孩子。
孩子抱着缺口的碗,往嘴里塞着黑乎乎的东西,韫和咬着绢子要上前,红蕖担忧地抓住她衣袖,“娘子别去。”
“没事。”她试探着朝这对母子走了两步,瞥到那碗里的食物,竟是野菜秕糠,小孩也吃得下去,这日子是有多苦。
韫和浑身都在打颤,咬着拳头,生生咬出血坑。
怕她再往前,韩灵拿手臂挡着,“娘子不要看了,穷凶极恶之徒,疯起来连自己人都杀。”
韫和颔首,按住痛胀的胸口,怏怏地朝门里去,时不时回头,不远处零星几个流民,个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全是命不久矣之兆。
婆子张氏引着她入内,县府不大,一刻钟就能走完,韫和一路进来只看见几个男仆忙碌,不免好奇,“怎么没有婢女?”
张婆子笑道:“临阜事多,令君常常忙到深夜,一早又急着走,用不着婢女伺候。”
韫和不知为何,竟松了口气。她身子重,走了没多久有些累了,张婆子很会察言观色,连忙道:“卧房都是干净的,夫人去卧房歇息罢。”
韫和欣然应允。
县府里没几间房子,能收拾干净舒爽的也就他住的那处,韫和进去四处打量,果真是他的风格,除了床榻书案,搁的她带来的几口箱笼,再没别的,连床幔也是没有的。
“令君不许人折腾,这县府里冷冷清清,怪没趣的,怎么看都不像要长住的样子。”张婆子唏嘘着,顺手把书案收拾得整整齐齐。
最后一抹余光还未散,扫在光洁的案上,韫和一阵恍惚,抬手抚过案角上厚厚摞起的书册,都是她从赵府带出来。
红蕖整理起床榻,张婆子同她一道把薄衾细细铺开,笑吟吟道:“夫人来了,替令君管着家事就好了。到底是成了婚的人,府里有个女主人才像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