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他、近来身体不适,不去了。”梁羡支吾着,生怕母亲有所怀疑,手指紧张地攥着蒸饼,笨拙地掩饰着内心的惶恐和不安。
皇帝怠政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杜皇后很清楚,朝堂上的风向开始倾向朱家,她也都知道。
命运眷顾她够久了,做人不该太贪心,但她还是贪心地想把最好的留给太子。
杜皇后眉眼稍稍抬起,强行打起精神,将太子余下的功课检查完毕。
“吃好了吗?”
“好了。”梁羡只得离开坐榻,聆听垂训。
“不用在这里伺候,回东宫念书去吧。你写的策论我看过了,格局不够,你再好好想一想,明日晏食后拿来我看。”
梁羡应下,走到母亲的床榻前,磕了一个头,“儿回东宫去了,母亲保重玉体。”
杜皇后爱怜地摸摸他的后颈,“明日代天子犒军,夜里早些歇下,莫要起迟了。”
“儿子知道。”
从南熏殿退出,梁羡在无人处抹掉眼泪。
他是个懦弱到毫无主见的太子,这归功于少年时期父亲对他的漠视,和母亲的强势专横。
梁羡至今还记得事涉母亲的一些事。
曾经一位大臣,模样记不大清楚,因为推崇皇后的某些思想获罪,被贬到极北苦寒之地做官。赴任那日,大臣在殿外跪谏,当着皇帝的面评价杜皇后,赞誉她是一位把国事民生放在心上受万人敬仰的贤德皇后。
毫无悬念,那位大臣再次触怒圣颜,皇帝当庭鞭杖,而后将人推到市曹处以腰斩。
那位大臣咽气后眼睛一直没能闭上,伸出的食指直指前方。死不瞑目的大臣做出了和内谏言章冉同样的动作,梁羡心里隐隐感到神奇,认为那是个不祥的预兆。
那几年庙堂死了很多人,杜皇后初衷不改,把朝事挂在嘴边,病重呓语,思绪清明,心心念念的也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她对皇帝的决策指手画脚,不当之处还会大肆抨击,从不顾及帝王颜面。
后宫干预朝政,皇后的闲言碎语遍布朝野,梁羡大为恼火。
有一天他跑到了母亲面前,对她大呼小叫道:“他们说你干政祸国,是妖妇,要把你赶出梁国去。母亲,你以后不要再去前朝了。”
母亲狠狠打了他一巴掌,大骂他是竖子。
竖子就竖子吧,只要母亲无虞,她喜欢做什么就任她去做,他绝不再阻拦。
可是除了政事,母亲还喜欢什么呢?这样深得民心的一位皇后,她已然站在了巍巍皇权的顶峰。
岂止是梁羡不知道,想必杜皇后自己也没有真正盘点过,她有什么喜好,是不是也中意某样东西。
杜皇后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得不到罢了。”
没有拥有过,不知道拥有这样东西是怎样的感觉,所以千方百计的想要得到。
杜皇后有很深的一段记忆,她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家里很穷,几个姊妹常年吃不饱穿不暖,一碗黍米,一件御寒冬衣,一间遮风避雨的屋檐已经是最大的奢念,哪敢有非分之想。
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遇见了章函,这个人因三破北燕,蒙先帝厚赐,在朝廷享有赞拜不名的礼遇。
她是在一个滴水成冰的冬天见到的这个人。
那天母亲把家里最后一捧米煮成粥,分到她时只有一层米糊上面零星飘着几粒黍米,母亲对她十分愧疚,“让阿姐活着吧。”
阿姐到了嫁人的年纪,许给邻村一户人家,如果阿姐好过了,接下来的数十个冬天她们就会好过,所以阿姐不能死。至于她,在娘胎就瘦弱,生下来虚弱的一团,几乎养不活,好不容易养活又三天两头害病,是个拖累人的病躯,也就理所当然成了被放弃的那一个。
她知道父母的难处,那天夜里她平静地卧在带着湿寒的铺草里,等待持续的高热带走她卑微如草芥的生命。
第10章
她终于病到滴水不进,饥寒交迫的冬夜,父亲背着她走了很长的路,最终遗弃在一座荒废的山神庙下,父亲说:“生死由天,只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等待死亡的过程痛苦煎熬,她忽然不想认命,她想试一试。为了一口水她拖着滚烫的身体穿越荆棘遍布的树林,踩破了冰层坠到冰窟里。
是章函救了她,他的女儿脱下斗篷裹住她湿透颤栗的身体。她在寒意中哆嗦着咬紧牙关,倔强地擦着泪水。
章函说:“不要在意眼前的困境,只要活着,就会得到更多,甚至从不敢想的东西。”
“活着已经够难了。”她不信那些虚无之缥缈言。
章函只是笑了笑,赠了她一组刀笔,几支竹简,“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事实证明,她如章函所言,得到了从不敢想的东西。
从一介寒衣民女到手握泰阿的一朝皇后,皇后杜氏是梁国极具传奇色彩的奇女子。
杜皇后讲起这段年少往事的时候,女官沉瑛侍奉在榻侧。
皇后回忆完往事,忽然问她,“你有没有看见散落在妆奁的竹简?”
沉瑛眼神一滞,随即摇头,“妾不曾看见。”
沉瑛一下一下地摇着扇,回想她早晨收拾过的物件,不见刀笔的踪影,倒真是有几爿筷子粗细的竹片。
大致是常年抚摸的缘故,字迹已经脱落残缺,她费力地辨认,像是一首小诗,通读下来又不甚连贯,似乎缺了几句。
既是章函所赠之物,他当年赠皇后这样有头无尾的小诗到底有什么深意?皇后又为何如此紧张竹简的遗失?
虽好奇其中的关联,但沉瑛不会傻到去试探这样的隐晦之事。作为宫廷年资最长的宫人,沉瑛很懂生存之道。
宫中行走,她把自己伪装成麻木行使皇后每一道指令的尽职女官,有时候甚至骗过她自己。
然而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还是瞒不过洞若观火的皇后。
杜皇后耐人寻味的目光在沉瑛脸上淡然掠过,“想是我记差了,搁在了别的地方。”
沉瑛回答:“臣会为女君留意。”
皇后难得地笑了一下,久病苍白的面色仿佛在这一刻红润起来,“沉瑛,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太子在说谎。”
沉瑛下意识道:“郎君一向孝顺诚实,怎会欺瞒女君。”
杜皇后抬手压住了扇面,望着绢面上精美的花纹,沉吟道:“我十月怀胎生的人,一言一行尽在掌握中。正是不会说谎的人,才会漏洞百出。”
夜幕低垂的梁宫像一只匍匐而睡的巨兽,夜直的宫人垂首趋行,踩着夏虫的鸣叫谨慎地穿行在每座宫殿。
杜皇后有些疲乏地靠在榻上,布满细纹的眼睛无神地盯着黑色的房梁。唯有听见南熏殿外传来的蝈蝈叫声,她眼睛复又亮了起来。
烛泪落下来,凝成不规则的形状。
沉瑛尽职地提醒:“女君,夜了。”
入夜就要歇下,好像这样病就会好得快,有时候杜皇后自己也有这样的错觉。但在熬过数个煎熬的长夜后,她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她的病根本就好不了。
“沉瑛,把灯熄了罢。”
沉瑛愣了一下,垂首应诺,还维持着打扇的姿势。
她看见皇后的枕下露出一个圆盒形的物件,伸手去够,一双冰凉的手立即按在她的手背上,“别动,我想抱着它睡。”
是太子儿时装过蝈蝈的盒子,她竟一直珍藏着。
沉瑛放下帘帐,拿走榻前唯一的光源,片刻后,黑暗里的病榻上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我能姓杜不是没有道理。”
是哀怜,也是威吓。一个本性柔弱的女子,如果有人动了她心爱的东西,她可以强大到何种地步?
沉瑛沉默着退下,和守夜的宫女熄了连枝灯上的兰烛。
南熏殿十分罕见地迎来三年来第一个黑夜。
新晋的小宫女害怕地窥视着黑暗中的动静,小心翼翼地问道:“瑛姐姐,皇后她怎么了?”
“皇后没事。”沉瑛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后宫的事不要胡乱猜疑,你要记住一句话,多说多错,宁可做个哑人,也不要等旁人割掉舌头。”
其实,沉瑛也很难说准皇后今夜的反常,她猜测皇后的担忧主要来源于两件事,一是太子和辜家的婚事,另一个是竹简的秘密怕被人知晓。
沉瑛的猜测对了一半。
第二天清晨,皇后在妆台梳洗时问她,“辜家的女孩你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