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小惯出来的跋扈骄纵不一定全都是坏事,至少这样的她万万不肯委屈了自己。如今依附于赵君湲, 脾性大改,一味地迁就隐忍,把自己折腾得遍体鳞伤, 丧失自我。
人生意义的迷失,韫和坦然承认,“犀娘愧对翁翁的教诲。”
“你不用苛责自己。”
她成这样, 也是他一手造成, 周凛想到这里, 总觉对不住孟桓,但如果从头来过, 他还是会做同样的决定。
周凛道:“祖父这一辈子只做过一件荒唐事, 就是将年幼的你嫁给赵君湲。可是翁翁不后悔, 那犀娘呢, 犀娘怨不怨翁翁?”
韫和摇头,情真意切,“不怨。”
周凛笑起来,“傻孩子,何苦这样委屈自己。”
炉子里的火也渐渐偃息,泪水被凝住,韫和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嗓音发颤,“犀娘的路已经没法走了。”
周凛道:“如何没法走了,赵家就是你的出路。赵氏祖上有从龙之功,能延续至今,靠的不仅是祖荫。赵君湲此人胸怀大志,必成大事,他日你做了人上人,再无需受人胁迫。只是在这之前,你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韫和咬了咬唇,道:“别的我不要了,我只想陪着阿娘。”
见她不开窍,周凛耐心解释道:“九嶷山不是久留之地,你母亲已有南渡的打算,你也要尽早离开,和赵君湲往北去避一避。”
韫和不明白,“我为何不能南下?”
看着孙女迷茫,老人目光混浊,还是强行打起精神,“我的人能助他一臂之力,但还远远不够。犀娘,你注定要站到他身边去,不要走开,不要跌下来,把他牢牢握在手里。只有这样,史氏阖族才能重返春陵,有立足之地。”
这句话说得很重,他用了十足的力,韫和心里难过,脑子里也是朦朦胧胧,手指交缠纠结着,无助极了。
“你聪慧伶俐,会明白祖父的意思。唯有一条需谨记,权势虽好,定要少作杀孽,多积阴德,你年少命途多舛,后半生只享尊荣即可,若是不得,不可因恨而失心志,重情必然坎坷,你要忌情.爱,寡贪欲。”
韫和知道不宜和他犟嘴,俯首应下来。
老人了了心愿,身上力气骤减,安静地喘了一会儿,声息又弱了几分,似自言自语,“祖父知道,你承受的未必就是你想要的,但生在这惶惶浊世,谁能由心由己。我隐姓埋名几十年,只为忍辱偷生,这厢我去了,碑上务必留我史凛之名。”
韫和点头,握住他的手,越握越紧。
老人动了动唇,“史家托付给你了。”
“但愿你此去,前程似锦,称心如意……”
也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老人的目光倏然涣散,韫和定定瞧着,眼看着那双眼神采俱灭,胸口微微起伏,只剩一口微弱的气悬着。
韫和眼中酸胀,扑到床头叠声唤道:“翁翁,翁翁……”
老人眼睛还睁着,但已经听不清她说的话,韫和仿佛若失了魂魄,脸上血色尽失,直到被人拉扯开才有了反应。
一瞬间,人都从外面涌进来,在榻前站满了。宁戈俯身凑到祖父嘴边,只听他艰难地说道:“大局为重,一切……从简,不必、不必守孝。”
守了约摸半个时辰,老人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把气咽了,疾医确认已经殁了,家僮来禀明堂上众人,正堂顿时哭声大作。
晦暗的深夜里充斥着女眷们悲痛的哭泣,此起彼伏的泣声里,韫和呆呆地坐着。
这边的奴仆要伺候着梳洗穿衣,女眷不好停留,茯姬便同迦南说了几句话,迦南点点头,带韫和嫤和离开。
韫和往外走的时候又不住回头。
老人银白的发,银白的胡须,在空中飘飞,根根分明,还如生前模样。她拽他的胡须他会哈哈大笑,会任由她拿在手里编辫子。
然而那片胡须下早已鼻息冰凉,她愣了片刻,转身扑在母亲怀中痛哭流涕。
本已是孤儿寡母,周凛一去,天就似塌了一角。母女俩相依相偎着,泣不成声。
赵君湲心痛难当,抬步就要上前,狄融眼疾手快地一挡,面色不善道:“你别去给她招烦。”
韫和趴在母亲怀里哭得两肩颤抖,怕是不想理会任何人。
赵君湲眸色微黯,瞪他一眼,收了步伐往内室里去。
周凛已被穿戴起来,该做的都做了,宁戈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吩咐僮仆去准备斩衰。
赵君湲道:“给我也拿一套来。”
宁戈诧然,他只是孙女婿的身份,无需为老人服斩衰。
赵君湲坦然道:“祖父助我颇多,我当尽孝。”
望了望窗外,再过一会儿便要大亮,宁戈再停留,怕是要引人怀疑,“祖父临终遗言你要听,以大局为重,不可拿命来搏。天亮就下山去吧,这里我替你来。”
伤心归伤心,他说得并非没有道理,等来日重建家庙,必定要将祖父送回渤京。他只盼着能早日到那一天。
宁戈垂着头,哑声道:“多谢。”
僮仆捧了斩衰回来,赵君湲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起身去更衣。
隔壁就是一间空屋,眼下要议后事,诸事纷杂,男人们也没什么顾忌,进来直接拿了麻衣往身上套。
赵君湲临窗站着,系好了带子,正要走,就看见树下纤薄的一道人影,纻裙翻卷,露出薄透的襦衫。他眉头略皱了皱,扯过方才脱下的大氅。
周凛登遐去后,韫和不顾众人劝说,抱着簪匣站在枯朽的老树下,化雪的冷风灌进袖口,她紧紧地蜷成团,压抑着悲痛。
迦南就在离她不远的青石台上,面庞苍白得让人心惊。
“母亲,祖父没了。”她开口,一把嗓子沙哑,双目深深凝视夜幕里沧桑的妇人。
“你还有母亲。”仅仅一夜,迦南又老去许多。
迦南走近女儿,并不像往常那样拥抱她,而是静静伫立,“母亲也害怕,可害怕并不能使我们强大。”
韫和似懂非懂地看着目光沉静的母亲。在她印象中,母亲一直是个柔弱的妇人,从未这样冷静。
她转过脸,描摹着她的轮廓,柔声道:“韫和,你是将军的女儿。”
这话,父亲也曾对母亲说过。
因为一旦冠上将军的名号,就要有常人没有的智勇和坚强。
韫和敛下目光,眸子涌出层层涟漪。
迦南目光深沉哀凉,粗糙的双手抚摸她细腻的肌肤,捧着她的脸颊,声音沉痛,“母亲等着你,带着你父亲来见我。还有,我的外孙。”
“犀娘,你有身子,要保重。”
然后慢慢松开她,迟疑片刻后离去。
韫和怔怔,母亲的话烙在她心上,如这寒冷刺骨的风,刺痛了冰凉的胸腔。
她寸步未挪,任风拍在脸上。
一抹颀长的影子落在光下,罩在她脚下一动不动。
她知道,是他站在身后。
泪水再次漫过脸颊,她终于蹲下身放声大哭,斗篷落在肩上也浑然不觉。
赵君湲蹲下身,手刚刚抚在她肩头,她浑身敏感,猛地颤动,下意识挥开他手,“别碰我。”
赵君湲缩回手指,有些不确定,“犀娘,听祖父的话,和我去北方。我会为你另择一处住处,保证你的安全,不会强行让你和我去临阜。”
韫和回过头,恨恨地瞪着他,“你拿祖父来压我,你还是人吗?”
她一点也不想听这些事,只想好好地哭一场。
风灌进喉咙,赵君湲抵唇轻轻咳嗽了两声,轻到不易察觉。
韫和实在不愿和他呆着,起身脱下大氅,重重摔到他身上,转身要走,赵君湲一把抓住她胳膊,将她箍进怀里。
“你放手。”大氅和簪匣齐齐坠在脚下,韫和发急,手上推,脚下狠踹,发髻散落一肩,他反而抱得愈发的紧。
韫和力气殆尽,放弃挣扎,淡漠地望着他,“赵君湲,我不是你的玩物,想要就要,不想要就踹开。”
“我从未当你是玩物。”
他几乎是怒吼,转而意识到声量过高,忙压下心头的火。
双眼低垂,嘴唇不住地颤抖,“你只是你自己。”
他眼中腥红,像是许久不曾好睡,韫和愣了愣,险些要心软,随即想到祖父和他密谈,必然也知道信物在她这里,忍不住讽刺笑了,“你念着祖父那几个死士,还真是煞费苦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