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石琤敲着胳膊,“这位公主倒是命大。赵君湲人呢?”
信使道:“今日一早走的,在京郊祭拜,又去了恩师家里。”
孟石琤不多问,挥手叫他退下。
婢女上前来复命,满脸通红,支吾道:“殿下的袍子怕是不能再穿了,血……上面沾了血。”
孟石琤晓得韫和怀孕的事,担忧胎儿有异,脸色微白,掀开帘子大步走了进去。
问道:“她身上有血,可是哪里受了伤?”
疾医未开口,榻上传出一道虚弱无力的声音,“求你,孩子不能有事,救救他。”
疾医一脸惊诧,分别看了二人一眼,斟酌片刻还是开口道:“娘子未曾怀孕,何来救他一说。”
孟石琤震住。
“你、你说什么?”犹如晴天一场霹雳,韫和撑起身体,猛地抓住他的手臂,“你说……我没有怀孕?”
疾医没料到她反应如此大,愣愣点头,“娘子是被庸医骗了吧。我瞧着,该是凉血止血的药用多了,月事迟迟不下,误以为怀了身孕。偏巧了,娘子溺水,月事就下了。”
韫和失魂落魄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往耳朵里钻,却又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
“没有怀孕……”她嘴里嗫嚅着,眼中涣散,无神地看着四周,双手抚上脸庞,泪落无声。
疾医起了身,躬道:“我这里为娘子拟个方子,把月事慢慢调理过来。娘子身子强健,何愁他日没有子嗣。”
孟石琤也不知道如何去开解,待人都退出,在榻前坐下。
韫和苍白的一个女孩儿,就这样了无生气地躺着,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子。
“你还好吧?”他问。
韫和不想说话,闭上眼,手里揪住被衾,一点点地咬紧,泪水沿着鬓角不停地滚,疼得很,哪儿都疼。
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盖住脸,不住地摇头,“为什么要害我?到底是谁在害我?”
止血凉血的药,应该就是王大夫开的调养身子的药。
替她看好了病,取得信任,再毫无顾虑地往她身上下药,弄出所谓的身孕。
这一切的一切,原来早有预谋。可是,谁在得利呢?赵老夫人?
韫和头疼到炸烈,想不到,毫无头绪。
接下来的路突然之间就陷入了绝境。
孟石琤抿着唇,把被衾拉下一点,让她透气,“我知道你难过,可这件事瞒不住,你还是想一想,怎么去说。”
“不!”韫和把被衾紧紧攥在胸口,理智全无,“你不知道他多想要一个孩子。他希望是个男孩,教他文治武功,带他游览山河。他知道有自己孩儿,还带我去宗庙,告祭先人。”
她不敢想,他会有多失望。
孟石琤动了动手指,“你瞒一时,就是一时的恐慌和煎熬,及早坦白了,未必就能中伤一个男人。”
韫和哪里能想到那些,噙着泪珠求他,“不要说。你让我想想。”
身上恢复了力气,她挣着坐起身,掀走了被褥要下榻来。孟石琤抬手压住,神色微恼,“身上不好,还往哪去。”
“我要回去。”韫和抓住他的手,几乎乞求,“你让我回去好不好?”
钗环不知掉落到哪去,发髻散作一团,披覆在腰间,盖住那截盈盈楚腰。她双目含泪地望着他,可怜又无助,攫住他的心狠狠拉拽,他没有办法不应。
“我送你回去。”
一声叹息,手指穿过青丝,将缠绕的发结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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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十二点剁手。
第67章
外面天色乌沉, 屋内烛光融融, 韫和无助地啜泣,没有半刻停歇。
孟石琤温声细语, 宽慰, 问询, 一改素日的放浪不羁, 纵然得不到半分回应, 也未见丝毫不耐。
此情此景, 前所未见, 令仆从唏嘘。
近臣满心焦灼, 侯在外间望眼欲穿。今日不过是路经湖边, 好巧不巧就目睹画舫起火,目睹几名女郎溺水, 太孙仅在马上随意一眺,便飞奔上前,同那些男子噗通噗通跳进湖里。
二月里的湖水多冷啊,站在岸上尚且打颤, 他不要命地往里扎,上岸来脸颊嘴唇冻得青乌一片, 骇人极了。
如今又孤男寡女, 共处一室……不知又要惹出多少闲言碎语,遭多少大臣告劾。
秉承陛下旨意的近臣忧虑万千, 憋了一肚子道理, 不吐不快。只等皇太孙哄够了出来, 定要行规劝之责,劝他早日返蜀,离了这是非之地。
待隔扇一响,孟石琤启门而出,他便大步迎前,急急忙忙地拦截住,“殿下且慢。”
袖子将将拱到眼前,脑袋还未埋下,就见太孙长身而立,耷拉着眼皮,并未打算走动。
烛影缓缓鼓动,照在太孙眉间,笼了一团难见的阴翳。
近臣拱在胸前的手一颤,猛吸了口气,到嘴边的话悉数咽了回去。
孟石琤眼眶里赤红,沉默了片刻,道:“再等等,只有她安然度过了这道坎,孤才能宽心。”
他知道他的身份不妥,在梁国多呆一天,便多一分危险。虽然他奉的是祖父密旨,然祖父绝不会要他涉险。
他不走,便又要耽搁些时日,近臣头疼不已,“梁国境内诸多不便,太孙身份隐蔽,一旦暴露,岂不引来江陵王爪牙,招至祸患。陛下如今年事已高,有意传位,太孙作为皇嗣,可要替陛下着想一二,且莫因儿女私情误了国政。”
孟石琤矢口否认,“我待她只有朋友之谊。”
“是情还是谊,殿下扪心自问。臣这个旁观者只劝阻殿下一句。她若是清白未嫁之女,九个十个,殿下带回去又有何妨,偏偏她是……”
“好了,孤自有主张。”孟石琤皱眉打断,“孤会注意分寸。”
近臣语塞,怕言多必失,不敢再劝。
那一双美丽的凤目闭上须臾,又徐徐睁开,注视着青铜连枝灯,火光在里面缱绻,也在他目中跳跃缠绵,“这次回去,再不能来了,何不再让我任性一回。”
继承大统,君王身份阻隔,再难踏出蜀地。如他生母,从梁国嫁去蜀国,一生未归。
在帘外稍作停留,吩咐车马回来,韫和已把身体蜷缩起来,环抱着双膝,脸埋在膝头,肩头不住地耸动着。
他无奈道:“你这个样子,我走了,也不安心。”
韫和埋在臂间,对他的话充耳未闻。
孟石琤叹气,抚着发顶,秀发还很潮,他取来巾帕一点一点擦,末了金簪绾就,悬垂在腰。
韫和抬起脸来,擦去泪水,望着他道:“谢谢你。”
这还是她第一次正经十足的和他道谢呢,孟石琤愣了下,缓过神后扯唇笑道:“犀娘,你我朋友,何须言谢。”
“走罢,车备好了。”
他起身,唤婢女进来伺候,自个扶在她手肘上,引她坐到榻沿。
婢女跪地为她穿戴鞋袜,手托鞋底,暗暗咋舌。云纹莲影,每一针都有蜀国绣娘的技法和功底。
那是一双从蜀国而来贩给梁国贵胄的丝履,珠片金线交织,踩在韫和脚底熠熠生辉。
她穿着好看,也更有意义。只怪他和她有缘无份。
孟石琤低首,在她耳畔轻声道:“犀娘,愿你来日步步如意,直登青云。”
夜幕已至,灯火却明,脚下的每一处都清楚到具象。
韫和披氅缓步,马车前驻足,黯然回望。
这间屋子纸醉金迷,像他的风格,却又不像他的为人,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但因她脑海烦絮纠结,盘桓不停,无暇再多想,转身登上车。
婢女掩去帷幙后,孟石琤取一面宵禁通行符令交予驾车的侍从,叮嘱两句。
侍从知他对这女子极为看重,不禁疑虑,“殿下不去?”
孟石琤嗯道:“你送回即可。其余人已去寻她奴仆,路上你若遇见,好生解释,不可起冲突。”
侍从领命,扬鞭叱马,驾车离去。
车马行远了,奴仆牵一匹马上前,孟石琤耸身上去,控着马儿速度,静悄悄地跟随在后。
里闾已闭多时,但因湖上事故,惊动京中官吏,频频有车马夜间通行。值夜的闾卒又松散无序,一味地窝在屋子里取暖,人来只是隔门盘问两句,瞅一眼符节,不辨是真是假,便启门放行。一路行来,倒也畅通。
韫和在车里听车夫和闾卒一问一答,耳中嗡鸣,针扎似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