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席早摆置妥帖了,婢女奉茶水上来,年轻公子款款施礼,告明来意,尔后落座。
果真有理有节,想来家世人品差不了。
迦南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里对家翁再是不满,但作为一个失去丈夫的女流,事事唯诺,不敢否决。
迦南脸上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她看这年轻人尚带着少年气,于是细细盘问起家世。
当赵君湲告知家世身份,迦南竟然默默看了他好一阵,直到茯姬出声提醒,“夫人觉得可还行?”
惊觉自己失态,迦南掩饰着咳了两声,让婢女将剑拿去还与赵君湲,“雁沉贵重,公子日后不可再遗失。”
赵君湲推拒不要,“晚辈此行仓促,又遭横祸,身边并未带什么贵重之物,唯有此剑勉强能作聘礼。”
迦南迟疑了一下,就听见外间传来女儿犀娘的声音,她连忙起身,神情慌乱。
赵君湲料想她并不想让自己和犀娘相见,知趣地告辞了。
在堂上就有疑惑,原路下山时,赵君湲一路回想起来,愈发觉得可疑。
这家主母穿戴虽然朴素,举止却大方不俗,根本不像村野山妇,他提及自己的身份,妇人也没有半分惶恐局促之态。而且,从她的神情和交谈中基本可以断定,她分明认得镇国将军的剑。
赵君湲面色一震,回望偌大的周宅,背脊不禁渗出冷汗。
当他走了好长一段路,消失在山路尽头时,一道稚气的声音从那座宅子传出。
“孩儿才不要和那个人成婚。”
犀娘任性娇纵,又缺乏管教,年龄大了逐渐无人能约束。迦南少不得心生悔恨,奈何性情柔软,不忍心呵斥,只管自己生闷气。
茯姬从旁劝导,迦南垂泪道:“我这个女儿性情不讨喜,来日嫁去婆家受气,无人帮衬宽慰,怎不叫我忧心。”
赵家是什么人家,簪缨世族,伐冰之家,人多口杂,哪里容得下犀娘这样无法无天的主母。
迦南这么一说,茯姬也担忧起来,但婚事已定下,再反悔已经来不及。
婚事定的仓促,周家上下张罗起来,裁了两身婚服,连夜赶制。
昏礼这日,在青庐行仪。
装扮一新的新妇哭着被人搀掖上来,赵君湲只觉当头棒喝,荒唐万分。
昏昏噩噩行完同牢之礼,娇小的新妇被一个中年妇人背回房间。
新妇在榻上撒泼打滚,捂着耳朵,说什么也听不进,茯姬陪着,耐心地哄着。
婢女打头上来,道:“郎君到了。”
一众老少已经拥着那位年轻俊秀的新郎从走廊过来。
“阿姨!”犀娘从榻上惊坐起来,瞪着红通通的一双眼,眸中闪烁着泪光。
她实在小,一双秀气的足还够不着地面,任凭悬吊在榻外,看着着实滑稽。
在犀娘旁边还坐了一个瘦精精的女童,一手扯着新妇簇新的衣袖,另一只手抓着饴糖,两腮塞得鼓鼓囊囊。
猛然见到进来一个生人,女童发了痴,嘴角溢出的口水打湿了衣襟。
茯姬按住钗环压满头的犀娘,压声斥道:“犀娘不可胡闹。”
犀娘从没见过阿姨这样凶的眼神,眼圈顿时又红了,“父亲不要我了,阿母不要我了,你们都不要我了。”
茯姬摇首叹息,默默看了一眼赵君湲,抱起发怔的女童离去。
门从外面磕上,奴仆随之走远,檐下一排竹灯挨次熄灭。
竟是有月亮的夜晚,木门造的粗糙,豁开的缝隙透进淡然的月光,地面撒了一片银辉。
这是犀娘第一次见到她的夫君,年轻,年轻得不可思议。但相比她而言,这年龄就显得那么的荒唐可笑。
第5章
丰姿绰约的新郎负手立在斑斑月光里,宽大的黑红衣袍罩着他略显单薄的身形。
“你……”
赵君湲捂着嘴干咳一声,蜡烛的火苗偏向一侧,得以窥见他的五官,阔的额头,翠羽似的眉,不太薄的唇,一副柔和儒雅的面相。
韫和原本还有几分惊惧,此时竟莫名地静了下来,盯着对方,眼睛不敢眨动一下。
幼小的新妇呆坐在榻中央,面上敷的粉一层叠着一层,白苍苍一片,一动作光里就浮起雾茫茫的粉尘。
赵君湲走过来。
犀娘戒备地张大眼睛,凝视着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男人,先前的无理取闹变成一种好奇的探索。
赵君湲摸着榻沿坐了下来,一大一小两个人并排坐着。
赵君湲的目光停留在那一双足上,小小的绣鞋,脚腕极细,戴着银色的脚环。
赵君湲琢磨着要怎样和这个稚子新娘说话,想了想,还是问她的名字,“阿娘在家是如何唤你的?”
犀娘眸子一动不动,斟酌着,似乎有点信任他了,才开口道:“犀娘。”
“闺名是哪个字?”
这户人家看着简陋,主人奴仆的气派却不俗,想来曾经也是名门大族,左右不过因那些事情没落了。
犀娘不言,还盯着人看,灵动的眼眸像懵懂纯洁的稚鹿。
赵君湲轻轻地笑,牵过她的手置在膝头,“你不愿意也无妨,往后认我作兄长也好。”
“才不要,我有自己的兄长。”犀娘气咻咻地撇过脸,不想和他说话。
小孩毕竟不会真的生气,她又偷偷地回头,偷偷地看,和一双温润带笑的眼睛撞到了一块。
犀娘一下红了脸,低头揪着手指,“哥哥,你会成为英雄吗?”
“为什么这么说?”赵君湲觉得这话有趣。
“翁翁不让我说,他说以后你就知道了。他也不让我认你作兄长。”犀娘蹙着秀气的眉,有点委屈,“可夫妻要做什么?”
“以后你会知道的。”赵君湲在她手心写下“夫妻”,停顿片刻,又写了“同心”二字。
那只小手合拢又张开,柔软的手指隔着他簇新的喜服划动起来,在他膝上歪歪斜斜写下两个字。
“你叫韫和?”
她点头。
“韫和,韫和……石韫玉而山晖。”读来温婉可人,在舌尖缠绵不散。
他扯着唇,“我叫赵君湲,你可以唤我君湲。”
犀娘点头,又忽然皱起小脸,“君湲哥哥,我是不是要和你一块去渤京?”
“你不愿意吗?”
“那阿娘和翁翁呢?”
“会留在这里。”
犀娘两条腿在空中大力划摆,瘪嘴哭起来,“我不要离开阿娘,不要和你去渤京。”
赵君湲压住她的腿,“不想去不去便是了。”
“阿娘会不会同意?”犀娘挂着泪,又用那样无辜的眼神望着他。
赵君湲无奈地弯了下唇角,摘下她头上乱颤的簪花,“我说行一定能行,你相信我。”
“嗯。”犀娘擦干眼泪,脸彻底花成一团。
赵君湲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像花猫一样,去洗洗脸。”
房中事先备好的水,犀娘用手捧着打湿脸,笨拙地搓去妆粉,涂抹上滋润的香露。
赵君湲扫去百果,铺好床榻,帮她脱掉外袍。
犀娘还是很害羞,飞快地钻进被子,只露一双眼睛在被子外面。
赵君湲捂实了,坐在榻边看她入睡。
犀娘觉得好神奇,她感觉自己没想象中那么讨厌他。
犀娘圆鼓鼓地睁着眼,看扶在被子上拍打的手,“君湲哥哥,你是怎么受的伤?”
“是我的异母兄长,他企图侵吞家产,自是不愿我回去,于是心生恶念,派人来杀我。”赵君湲轻描淡写,仿佛在讲一件无关紧要的身外事。
“他可真坏。”犀娘忿忿道。
“快睡吧。”
夜色已经深了,虫鸣交织。
两人都不再说话,犀娘望着投在榻前的那点月光,睡意袭来,迷迷瞪瞪的,她按住被子上的手,呓语一般,“哥哥这里的痣,我也有一颗哦。”
……
赵君湲逗留了几日,离山这天,周家众人送他到十里长亭。
此时已经入冬,柳还青,寒意入骨三分,周凛为他斟酒饯行。
酒事先温过,甘醇幽郁,一盏下肚,周身暖意骤升。赵君湲拂袖长长揖拜,郑重地道了声“保重”。
已是准备出发。
周凛与赵君湲并肩走出长亭,奴仆牵马缀后,这匹赤焰马是专程买来与他做脚力的。
周凛问:“几时能归?”
群鹤南徙,一年也将至年尾。赵君湲道:“大致在岁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