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瑛被掖庭令带走的这日,从幽沉的走廊到了敞阔的殿前,她站在廊沿下,天上一只雀划过,俯向深远的天际,她看着那只鸟飞过的痕迹,嘴角挂了一丝释然的笑意。
皇后,臣来陪你了。
她闭眼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梁羡惶然无措地站在眼底,像一只受伤的幼兽。
未语,梁羡已经泣不成声。
辜妃远远地伴着,罗衣习习,清丽的影子被抹到长廊的光影里,极力做一个合格的陪衬。
沉瑛走上前屈膝,笑了一下,“殿下。”
“他们说你杀了人。我不信。”
沉瑛怔了怔,开口承认,“是真的。”
梁羡愤怒地质问:“为什么?”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犯这样的事,你要把我置于何地。”
他说是亲人,沉瑛低首落着泪,正因为看重他,她才要犯险杀人,只为给他留一条干净的后路。
“殿下,臣不后悔。臣要做的,是第二个章冉。”
他在哭,她在笑,都是悲凉到极致的宣泄。
这天家的冷血是渗到骨子里的,沉瑛宁愿带着这样的笑去那暗无天日的去处,那才是她对无情帝王最大的嘲讽。
“臣做的事,行的道,殿下总有一天会明白,只盼那时殿下一如初心。”
沉瑛跪下稽首,郑重地行完大礼。
掖庭令狠狠地推了一把,“走了。”她脚下趔趄着向前,眼睛却一直向后望着,做了一个摇头的动作。
废黜太子终于有了理由,写什么呢,就写太子纵臣杀人,为臣不仁,对君王心怀怨怼,为子不孝。
梁帝满意,盖上印玺,朝会之上废储的诏书当众颁下,太子梁羡跪于朝堂中,被长篇累牍的莫须有罪名凌迟,匍匐在地,无声哽咽。
宣诏的官员最后念了一句:“废太子羡为陈王,着令收缴印绶,出宫就府,闭门反省。”
听到这一句,殿外等候已久的右昭仪畅快地笑了,“走罢。”
内侍赶忙道喜:“给昭仪贺喜了。”
右昭仪哼道:“喜什么喜,朝上还有几个杵着呢,瞧不见嚒。”
“昭仪不急,剩下的人,一个一个的来。”
内侍轻轻地比了个手刀,右昭仪心情大好,“该轮到他们了。”
…
婕妤是罪人,死后尸体不能留在京畿,要抛弃荒郊,越远越好。
永晋托了宫里的人,拿银钱打点一番,给方婕妤换了体面的衣裳,运出宫来齐整干净,不至于没有尊严。
陛下盯着人,白日眼多口杂,韫和不敢冒险,只夜里永晋和甲笙两人去翻了坟地,掘出坑薄埋了,不敢立碑。
便是立碑也没身份,她身边伺候的婢女说,她原来是有名的,后来进了宫,只听人唤她方氏,称她婕妤,闺名却没人知道。
宫里的人怕触怒圣人,很少再有人谈及婕妤。如今谈论最多的,全和太子有关,传到宫外,说是太子萎靡不振,怕是从此废了。
搬离东宫时,韫和陪着长公主去,宫里黑压压的挤满了人,吵吵嚷嚷的,抱着珍玩往宫外搬,太子被挤在狭小的一角,颌下长满了青茬,形容潦倒。
长公主喝了一声:“出去。”
大殿安静了,宫女内侍们面面相觑,随即搁下手里的东西。
长公主穿过众人,寻到了太子妃的身影,冷声道:“你过来。”
二人进到留香帘后,大殿上的宫人也都散尽,韫和循着味,慢慢走到太子眼前。
太子缓缓抬起眼皮,虚了虚眼睛,似乎在辨认她是谁。
韫和在凌乱的茵席坐下,扶起那些歪倒的杯盏,耐心地摆到一处,“殿下,饮酒伤身。妾身帮不到什么,只能劝你不要饮酒。”
“沈相被免冠了。”母亲培植的羽翼被一一剔除,他对太子的位置没有太大的眷恋,“他为我求情,惹怒了父皇,被几个阉人轰出宫,从阶上跌了腿。”
“阉人,后宫!”他把一个银瓶扔出去,酒在隔扇泼洒下来,醇香四溢。
韫和揪着膝上的玉环,竟不知要怎样规劝,“殿下。井以甘竭,李以苦存,夫差以酣酒亡,而勾践以尝胆兴。”
她说的很轻,分量却相当重。
梁羡有些不确定,“你是,犀娘妹妹?”
“是,我的乳名是犀娘,可殿下忘了,我叫韫和。”
韫和捏了一支箸子,在席上划写,“殿下知道这两个字的意思吗?”
梁羡不明白她的意思。
“天寒的时候,弓不能曝露在外,要用袋子包裹,确保它的性能,这是韫(wen),把弓藏进袋子,蓄势待发,这是韫(yun),当利器藏进弓韣,才能和。陛下不明白的道理,父亲为殿下大傅,悉心教导,用心可谓良苦,身为学生的殿下竟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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韫的读音不同,意思也不同,读温的时候是袋子包含的意思,读运的时候是藏的意思。
韣(椟)
第46章
这个道理父亲在兵书中写, 在她和兄长宁戈的名讳中藏, 无时无刻不在警醒后人。
“止刀戈,韫良弓, 淬兵器。”她读来都觉震撼无比。
字字句句, 心血著就, 梁帝弃之如敝履的兵书, 也只有赵君湲引为至宝, 一字不落地读完, 不止一次和她慨叹, “不能和父亲促膝长谈, 是今生一大憾事。”
梁羡显然听懂了韫和的意思, 他赧然地笑了笑,眼角染的醉意还未消散, 涂着一抹斜红。
沉默的当口低头瞧着手指,大傅教他捉笔习字的情形仿佛还在昨日。
“大傅他,太苛求完美了,我这样的性子, 注定做不成他心中的太子。”
从旁人口中听到对父亲评价的一刻,韫和脊背莫名地起了阵阵凉意, 只觉头顶悬了张大锯, 锯子掉下来落在脖子上,她被无情地撕裂开, 大卸了八块。
完美, 这两个字是父亲殒命的罪魁。
在太尉的位置上, 父亲是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之人,走的每一步都谨慎艰难,但凡他有一点瑕疵,也不至于落个身首异处。
然而他的完美是梁国上下一致承认的。他一生力求一个平和的理想化朝廷,试图通过劝诫帝王革新的方式打造中原最繁荣的大国。
可他要造的天下是百姓的天下,自古皇帝掌控的家国岂能容臣下指手画脚。梁帝仰仗着他,笼络着他,让他中和党派之间的纷争,唯独不给他休养生息的太平盛世。
失望之下,父亲将毕生理想寄托于太子,呕心沥血地栽培,指望他将来做一个厚待贤良、造福百姓的仁君。
他一手教导的储君,无疑是仁爱的,却也懦弱到了极致。正如梁帝所言,此儿空有一身热血,嘴上却不敢言语半句。
如今废了他,他就整日困住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一味地颓丧作死,印证了梁帝对他的评价,又怎怨旁人看他不起。
大傅似乎唤醒了梁羡枯竭已久的心火,他目中的亮光微闪,干燥的嘴唇嗫嚅着,有些话噎在喉咙里,很难启齿。
韫和以为话说重了,细声宽慰道:“不要妄自菲薄,殿下的弓现下不能用,就藏起来,等熬过眼前的寒冬,到再用它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的称手。”
告诉他这么多,无非就三个意思:忍耐,磨砺,待时。
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继承了史家男人的行事风格。
梁羡笑了,“犀娘妹妹,你儿时撕坏我的书,害我被罚时,可没有成篇的道理来说教。”
他纯粹地调侃了一句,韫和神色一怔,却没有想象的那般轻松,“殿下,出了宫未必就是坏事,好好过吧。”
梁羡点头,漆黑的眼珠在她脸上定了定,隐约瞧出几分大傅的影子,不禁动起恻隐之心,“你的母亲是我的姑母,你回来本该有良人相配。嫁给他,可觉得委屈?”
有那样不容她的强势老夫人,嫁的又是朝不保夕之人,想必也很难过。
韫和想了想,还是摇头,“如今就委屈了,往后的艰难困苦更难承受。”
许是大傅这层关系联系着二人,梁羡总想对她敞开心扉,说几句掏心的话,“犀娘,有一句话你不要怪我直接。父皇的为人我了解,他要贬谁杀谁,喜欢新账旧账一块儿清算。沈相走了,他把宋国公孤立在不尴不尬的位置,这不是好迹象。”
新账打压,再翻旧账添一把火,赵君湲要寻一条退路简直难如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