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敛了笑,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看得韫和心里突突直跳,以为又是哪里说错了。
“怎的了?”她问。
赵君湲将她拉到腿上靠着,淡淡开口,“犀娘,四朝虎是谁和你说的?”
韫和摇头,“我也记不清了,只恍惚在哪看过两眼,有点印象罢了。”
“那方才我说的那句,可懂得什么意思?”
韫和继续摇头,“反正不是什么好话。”
赵君湲掠了掠她额前掉落的碎发,“的确不是好话。在梁国,历经四帝岿然不动的唯周国公一人尔,虽无卓越政绩,陛下登位后仍心存忌惮,私下和身边近臣偶尔谈及,戏称周国公为不露声色的四朝猛虎,幸为朝廷所用,若是对立,必是梁国蠹害。”
韫和明白了,“翁翁辞官归隐是因这个缘故?”
握在她腰上的手指敲着,喉音低沉,“周国是个有算计的人,话传出来,晓得不宜久留,第二日便挂冠离京。”
不过是一桩往事,随便讲讲就罢了,偏偏韫和上了心,赵君湲离开之后,夜里翻来覆去想着这事,睡不着,翌日一早便唤了婢女翻找她要的东西。
“娘子要找的东西是什么样的?”红蕖把装首饰的匣子都翻遍了。
韫和也想不起,只觉得特别重要,要赶紧找到才行。
她坐在梳妆台前,埋头苦想了一阵,脑子灵光一闪,记起晏昆仑说的白猿渡。
想起途经茶棚那日遇见的老乞婆,给过的一支竹简。
她被点醒,打开减妆的夹层,捧出竹简,仔细辨认字迹。
果不其然,就是在这里。
纵四朝猛虎,危圣人千秋。
老乞婆说,要她转交皇后。如此说来,皇后可能想知道些什么,而老乞婆想借她的手和口告知。
会不会和祖父有莫大关联?如果是,会不会对祖父不利?
韫和惶然,一时不慎竟将竹简折成了两截。
难道,是遗失已久的……红字书尾页?
她心中震骇,两手不住抖颤,稍微稳住心神,急急取了灯罩,将竹简引了明火,亲眼见它燃尽。
皇后要知道的事,无论好坏,她都不要涉险,留下任何把柄。
但老乞婆之托,她也要兑现。
她要知道,祖父那时已不在朝中,为何会平白牵连进来。
…
还未入冬,南熏殿殿角已经置上火盆,炭火烧得死气沉沉,关了一殿的烟雾,呛得宫人掩面呛咳。
皇后畏寒,每年都有专职宫女轮流侍奉炭火,自右昭仪协理六宫,皇后宫中侍女去了一批,用的炭也一年比一年差。
炭气钻进帷幕,冲着卧寝飘来,沉瑛拿扇往外头赶,欲要出去质问宫婢的失职,榻上的皇后出声制止。
沉瑛到榻前跪下,“女君若还是冷,臣再抱几床被衾来。”
皇后偏头瞧着她,枯瘦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太子要大婚了。”
她突然说起这个,沉瑛有些害怕,端了汤水过来,勉强笑了笑,“都安排妥了,有长公主坐镇,女君不必操心。”
润了水在她干裂的嘴唇,皇后抿去,叹道:“沉瑛,我好不甘心!”
以为她是担心太子的前程,沉瑛安慰道:“女君期盼,太子定能如愿。”
“真能如愿,我何必在此苟延残喘。”皇后摇头,神思仿佛有些混乱,“沘阳说得对,我留着命,的确是妄想着周国公的助力。”
沉瑛糊涂,“周国公威望在,但人不在其位,不能替女君和太子分忧。”
杜皇后压住她喂水的手,“世间的变数,你又怎么知道?俗人都如沘阳所想,即便你为我亲信,也只当我是病急投医,殊不知,我看中的不是他的声望和手段,而是他手上的东西。”
“那是什么?”沉瑛下意识就问出了口。
皇后默默瞧着她,嘴边噙着一抹怪异的笑,“你这个人藏的深,难得有动心的事。既然想知道,不妨告诉你。”
皇后摇手,沉瑛附过耳朵,只听她轻轻地吐出几个字。
“是蜀王的信物。”
第40章
太子要大婚,是举国盛事,沘阳长公主代皇后坐镇,诸多事务要她经手和过目。
韫和想见一面都很难得,这日一进府就故作委屈地和沘阳长公主抱怨,“如今姨孃忙着操持东宫婚事,韫和想来探望也得提前递帖侯着了。”
“小丫头长了能耐,敢来编排长辈了。”长公主嗔怪一句,伸出手指要敲她的脑袋,韫和连忙躲到一旁,帮着婢女裁纸。
长公主无奈地摇摇头,关心起她近来的起居和饮食,又旁敲侧击地问她,和赵君湲是否已经同房。
韫和面皮薄,羞于启齿,只说赵君湲送她一把琴。
长公主吃惊不小,“宋国公不是花前月下之人,竟会送琴给你。”
韫和替她铺开纸,往砚台添了水,面上笑意藏也藏不住,“姨孃对他有偏见。”
“不过是送了一把琴,你就为他说好话。”长公主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那不是普通的琴。”韫和小声嘟囔道。
长公主忍不住调侃,“是了是了,宋国所赠,岂是凡物。”
韫和两颊微热,埋头推着砚台,垂眸看了一会儿长公主写的名单,托着腮轻叹,“许久不见表兄了,他近来公务很忙嚒?”
“一个闲职而已,能忙到哪去,再者,朱杜两家的案子也结了,他更是无事可做。”长公主写完最后一笔,叫人过来收拾书案。
前阵子闹得那么凶呢,说结案就结了,未必太快了些,韫和不免否定了朝廷官吏的办事效率。
卢嬷嬷拿来糕点让韫和吃着玩,韫和拈一块慢慢啃着,状似无意地问:“这件案子是什么说法?”
长公主从婢女手中接过热茶,“杜国舅在狱中暴毙,朱家又能如何。别看荥阳此番结案结得仓促,实则两边各得益处,谁都不得罪。”
韫和微微一怔,糕点喂在嘴边也忘了吃,“荥阳公主还有这样的本事。”
长公主哂然,“往日你见到的只是她目中无人的一面,自是不晓得她的手腕。荥阳不是空有美貌的公主。”
原先她对荥阳的确只有皮相之见,后来听说她要督办查案,着实感到诧异,此刻从长公主嘴里听到如此评价,不仅仅是震撼二字可以形容。
韫和歪头想了想,儿时她们是见过面的,那时候荥阳的生母尚承宠,在宫宴上时常见到她的身影。
“我与她往来不多,倒是不了解她性情怎样。姨孃和我说说她的事吧。”
见她感兴趣,长公主莞尔一笑,将这位帝王长女的作为娓娓道来。
因为是梁帝最早的宠妃沈淑妃所生,荥阳在降生那一刻便给予诸多关注,可谓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荥阳十二岁前,提到她,说的最多只是梁帝对她的宠溺,好似除了身份尊贵、丽质出众,再无出彩之处。
就在荥阳公主及笄那年,一件事改变了她。沈淑妃年老,梁帝独宠朱氏,推恩朱家子弟,引发内省龃龉,当时的内谏言章冉数次直谏犯颜,梁帝万分震怒,要杀章冉,荥阳彼时就在御前,进言以取一目留章冉性命。
虽然后来章冉还是没能保住,但荥阳一鸣惊人,从那时开始插手政务。
荥阳年满待嫁,梁帝选中清流郭家,却还没等到婚期未婚夫就死了,后来有合适的世家子弟荥阳也不想下嫁,梁帝疼她,赐了府邸,但大多时候还是跟着沈淑妃住在宫中。
再后来的事情,渤京都传遍了,关于她不嫁人的原因也流传了好几个版本。
红蕖常出府采办,听到一个有意思的,“他们都说公主府上养了个小和尚,还有人见到小和尚从公主府的角门出入,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是个好看的少年人呢。”
有没有养和尚韫和不清楚,她也没兴趣过多打探,因为在太子佳期的前几夜,长公主带着她一道入宫,倒是真的见到一个样貌脱俗的少年跟着荥阳。
那少年年纪在十四五岁左右,内监穿戴,面皮白皙稚嫩,嗓音不似内监那般尖细,他恭然侍立在公主身后,不声不响,十分乖觉。
看着是好看,但年纪着实太小,只怕身体都还未发育完全。
韫和看了两眼就急急地移开目光,生怕无端招惹了荥阳。
全福老人铺好床,长公主冲韫和招了招手,“这边结束了你和我回宫里安置,不许再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