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眼辨认出,白僧虔目中渐渐发红,“正是白僧虔。”
当年他为蜀国大将搭救,到陇西避难,得知梁国生乱后,为助史家脱困,辗转多地和史家通上音讯,伯璧要押送军资,他便自告奋勇接下差事,带着人一路北上。
昔日同袍在临阜重逢,范承善为他接风洗尘,促膝长谈了一夜,知道他的过往遭遇,感慨万千,韫和回府后迫不及待地将人带来。
韫和欣喜地同宁戈讲了,由宁戈出面,设下盛宴款待。
席间宁戈屡次为他斟酒,“南北不太平,白叔这趟可说是拿命在搏。白叔和范叔为我史家牺牲良多,宁戈不甚感激,却不知该从何谢起。”
白僧虔道:“我二人均为大将军一手提拔,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也都享尽,公子不必如此。若是要谢,就谢那些为天下为大将军发声的义士,他们无关利益,更令人钦佩。”
“这话极对,公子可别再说谢字。”范承善举起酒杯,“白兄死里逃生,而今重逢,过去的事我们就别提了,痛痛快快喝一场。”
范承善这一开口,缓解了气氛,几人也不提陈年旧事,只说眼下。
其实白僧虔回来是有一事亟待弄清。
在军中时他曾纳有妾侍,怀了身孕,他求人四处打听,至今没有音讯。既然没死,还是抱有一丝希冀。
范承善给他出主意,“你随我们平了这乱世,来日高官,眼目更广,寻人岂不容易。”
做官白僧虔是不愿再做了,“白衣庶民,一身轻松挺好的。不瞒诸位,过几日我就离开。”
各人志向,不好强求。
气氛眼看又凝重起来,韫和让永晋盛上酒来,给两位世叔都舀上半盏,“北地的酒烈,比不得中地南朝的绿酒,二位叔叔兴致再好,也别豪饮。毕竟明日一早范叔叔还要看阿嫤改的连弩呢。”
范承善猛地拍了下大腿,拉着白僧虔道:“说到小娘子,我险些忘了。昨日白兄说马槊改的趁手,我说是小娘子的手笔,白兄不信,那我明日就让你眼见为实。”
范承善是说一不二的,翌日天还蒙蒙亮,果然就引着白僧虔来了。
嫤和不怎么赖床,韫和起身吃过早膳,去看了宁戈回来,嫤和已经督促工匠按图赶制出连弩模型。
李叆岂这趟也赶得巧,三人前后进了县府,将连弩上手试了试,即刻吩咐下去赶制。
白僧虔打量着弩,不禁想到周国公的机关术,惊叹连连。范承善拍了拍他的肩,下巴指着前方,“小娘子来了。”
裙幅蹁跹,花枝颤颤,一个十来岁的少女走入目中,她琼鼻玉腮,脸庞秀美,在旁人看来没什么不同之处,偏偏那一双眼将他深深勾住。飞挑上扬的眼尾,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他以为是梦境里的情形。
白僧虔屏住呼吸,目光一瞬不瞬,握住弩的力道不觉间加重,范承善撞他的胳膊才醒过神。
旁边的李叆岂将这一幕收在眼底,在二人身上来回看了阵,隐约瞧出点意思,脑中随即跳出一个胆大的猜测。
先帝一直没查到白僧虔侍妾和子嗣的下落,莫非......莫非就在眼前?如果真是这样,白僧虔估计不会走。
他随意一想,心头止不住地狂跳起来。
韫和把图纸和连弩一并给了李叆岂,让他酌情打造,毕竟连弩精细,费工耗时,不可能大量生产。
李叆岂应下。
红蕖引着嫤和回后宅,嫤和扭着头,歪着脸,视线和白僧虔撞一块,她也没有害怕,只是好奇地问红蕖,“他为什么一直看我?”
红蕖顺着看去,几人都在说话,哪有朝这里张望,“小娘子看错了吧。”
事情安排妥了,范承善带着白僧虔告辞,李叆岂走到一半又退回来,对着韫和欲言又止。
韫和琢磨着他有事,笑道:“方才我看先生似乎有话要讲,是什么事不妨直言。”
李叆岂吞吐着,还是开了口,“工匠手里的活出了差错,李某没看出症结所在,想请小娘子去兵器坊瞧瞧。”
第110章
李叆岂避开左右说的话,韫和难免多疑, 猜测其中是另有隐情, 且和兵器坊密切相关。她神色微变, 压声问他道:“莫非兵器锻造出了大问题?”
李叆岂道:“那倒没有,属下只是想通过小娘子确认一件事,夫人不必惊慌。”
韫和跟着松了一气, “原来是这样,若是帮先生的忙, 回头我让永晋陪着她去就是。”
是夜入寝她同嫤和讲清了始末, 嫤和也没说不愿,面上却浮着一丝古怪, “会见到那个叔叔吗?”
她用食指在下颌比划,“这里有疤的叔叔。”
韫和这才知道她说的是白僧虔,“怎么了?阿嫤很怕他?”
嫤和晃着头, 抿起嘴唇,韫和以为她没什么说的了,她轻轻地道了一句, “好可怜。”
她不懂人世复杂, 却是个心善的姑娘, 见不得谁受苦,面对可怜之人就会泛滥同情, 她说白僧虔可怜, 大抵也是如此。
韫和不再多想, 拍了拍她的背, 嫤和像一尾小鱼,滑腻腻地钻进了被褥深处。
李叆岂一早来接,韫和送她到门前,万千叮嘱她寸步不可离永晋,才放心地送她出门。
小丫头长在山里,到十来岁统共也没出过几次门,李叆岂带她出了县府,途经集市,便直往货摊旁凑,见到新鲜玩意就想拆开来看看。李叆岂买下几样中意的银饰,嫤和挂在身上,挽在手腕,叮叮当当一阵响,十分招摇。
李叆岂带着她到兵器坊转了圈,走一遍过场,出来时和范承善一个照面,他朝他身后张望,白僧虔果然也来了。
他声称有几件事商议,将范承善请到一旁,交谈期间时不时往这方瞟上两眼。
嫤和把银锁上的铃铛扯掉了,怎么扣也扣不进去,她捏着那枚铃铛,小脸细汗遍布,永晋要替,她倔倔地避过,望着白僧虔,似乎要开口,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索性白僧虔不是那起死板无趣的男人,他伸出手,笑着道:“我来帮娘子扣上。”
嫤和迟疑着展开手心,把铃铛放进他的大掌。
铃铛被他轻松还原,嫤和眼睛都翘了起来,甜甜地笑道:“谢谢叔叔。”
她有些痴症,偶尔显得迟钝,看上去似乎格外天真,然而这并没能掩去她眼底常人不及的聪慧。白僧虔不禁怅惘,但静下来细想,活着比什么都强。
他二人的相处再寻常不过,李叆岂却是将白僧虔眼里的喜和疑看得一清二楚。
送嫤和回县府时,他表现出的不舍让李叆岂愈发确定心中的猜想。
在去吏舍的路上他斟酌,同白僧虔道:“小娘子也着实可怜,才出生不久便没了父亲,亏得主母宽容,顺顺利利长到如今。”
白僧虔一度失神,“出生不久......”
史府血案的那两年发生了很多费解之事,譬如发誓永不聘妾的太尉忽然将一名年轻女子领进史府,称她怀有自己的骨肉,请迦南公主给以侍妾名分,公主为此伤心了许久,夫妇很长时间不曾同时出现,此事还轰动一时,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史太尉卑贱出身的侍妾。
彼时的宁戈和韫和都还小,不是太懂大人间的事,但在韫和的记忆里,茯姬的出现,让母亲美丽的面庞染上了忧郁。
但那又如何,茯姬在史府生了个女孩,站住了脚,后来父亲身故,母亲本可以放她出去,但看她孤苦伶仃,幼女无依,实在不忍。
不想母亲这一心软,就留了茯姬十来个年头,两人带着她们兄妹三人一路扶持过来,妻妾敦睦,子女友爱,抛开身份,早已成为血肉至亲,不可割舍。
想着九嶷山上的一幕幕,韫和看着不远处灯下玩六博的儿子和嫤和,昔日她和兄长嬉闹的场景仿佛还在昨日。
永晋在旁陪伴着两人,帮着添些炭火,然而总是神情恍惚。自他陪着嫤和去了趟兵器坊,回来至今魂不守舍的,这会儿脚下的炉子熄了也没察觉,还是红蕖发现重新去升了火。
韫和脱了赵韬的鞋袜,一双脚果然冻得冰凉,小小人儿却一声未坑,还悄悄地和她说,“孩儿身体强健,冷一会儿没什么。”
他还是稚龄孩童,思想言辞上的成熟可比一个成人。韫和眼眶阵阵发酸,心疼地抱着他,“傻儿子。”
小团子捧着母亲的下巴,奶声奶气道:“阿娘,嬷嬷说,永晋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