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啊,还是个年轻的后生。老伤医唉声叹道:“伤的实在太重,脾脏也都损伤,耗过了最佳时机,就算华佗在世也没法子。”
赵君湲握紧了拳头,“还请先生在试试。”
对老伤医来说,赵君湲是最熟悉的陌生人,谁让他们有两面之缘,还都是同样的情形呢。
只是这次他的确回天乏术,“心脉受损,气若游丝,也就这几个时辰了,我尽力稳一阵,如果状态还行,兴许能说上几句话。”
他扎了几针,写下药方,韩灵护着他去取药回来,在炉子上熬好,迫着晏昆仑吃下去,就等他清醒的时候。
老伤医在榻前守着,赵君湲也是寸步不敢离。
奔波了一宿,大家又饿又困,好在出京之前早有准备,吃的食物带出一些,刘池在火上烹好,先让陈王及女眷享用。
贵人们吃不惯粗砺,将就吃了两口糊弄肚子,惴惴不安地坐了半日,才松懈下来打盹。然而屋子里唯一的一张榻被晏昆仑占着,陈王要睡只能坐着,其余的侍从为避嫌都在外面,连睡也没地方。
韶如梦比陈王妃好许,她能枕在陈王的怀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屋外的火光微微发亮,她拢紧斗篷隔门打量,是刘池在往陶碗里盛粥。
“宋国公还没吃吗?”她出来问道。
刘池起身行礼,并没有回答,只是提醒,“夜里风大,夫人小心风寒。”
他们如今算是渤京通缉的要犯,无论谁伤了病了都会拖累大家的行程。
刘池的提醒很委婉,韶如梦也明白话里的意思,她微笑着应好,却仍朝他走近,伸手扣在碗底,“还是我送去罢。”
她的手无意触到了刘池的指骨,刘池下意识缩手避开,表情为难,“这种事是卑职的职责,怎敢劳烦夫人大驾。”
韶如梦眼睫一垂,情绪忽地十分低落,“你有你的职责,但我有我的良心。晏使君是因我们才遭极刑摧残,宋国公更是为了救我们折损不少人马,论道理该当面问候才是。”
她抬起眼眶泛红的双目,泫然欲泣的模样让刘池脑仁一跳,晃神的刹那,她已经接过粥碗推门而入。
老伤医的老骨头熬不住,趴在一旁呼呼大睡,赵君湲精神还很好,听见脚步声,道:“放那里。”
韶如梦依言搁下,温声劝道:“要走的路还很长,宋国公多少吃点。”
只听声音就知道来的人是谁,赵君湲头也没抬,皱眉道:“韶夫人不该进来,男女大防,韶夫人又是陈王殿下的人,传出去有损韶夫人的清誉。”
一句一个韶夫人,极力拉开他们的距离。
韶如梦手揪着斗篷的穗子,面上的泪痣妩媚,一颦一笑还是温和动人,“我是来感谢宋国公的救命之恩,这次若不是宋国公......”
没等她把话说完,赵君湲猛地端过粥,一口气喝了干干净净,再往竹案子上一扔,“可以走了?”
韶如梦眼神受惊,双手攥着,不甘心地从房间退出,和刘池撞个正着。
刘池匆忙进门,赵君湲就站他面前,阴沉沉的很吓人,他脸色一下变得难看,低头请罪道:“是属下失职。”
赵君湲压着声,“再有下次,你就不必再呆我身边。”
刘池手心渗出细汗,“属下不敢再犯。”
赵君湲知道他是听进去了,还是低头在他耳边叮嘱,“这个女人在马球场害过夫人,你把她给我盯紧了,再搞出什么幺蛾子,唯你是问。”
秋夜的风把竹帘扯得簌簌作响,刘池目光一怔,应诺退下。
那一剂药终究起了效用,夜半偃息后,晏昆仑醒转了几次,但都不大明朗,后半夜身体隐隐发热,老伤医一刻不歇地替他降温,勉力维持生命的迹象。
晏昆仑的垂危,好似一只漏水的桶吊着,把水流完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赵君湲要他活着,明显是不可能的结果。
久坐之后,背脊腰椎处微微沉痛,捏着的手时合拢,时松开,反反复复,关节处发红,他心口紧着的气坠得胸腔发肿。
晏昆仑虚张着眼皮,望进眼里的,是他攥得死紧的手。
记得当年,他,赵君湲,伯执同窗,那些岁月犹如翻书,而他这本书先翻到了末页,往后是个什么世道光景,都只和他二人有缘了。
他真正地清醒,眼珠反而蒙着浑浊的灰,看人便也是一团模糊的灰影,因此看了好久,张口说话,喉咙里滚出的一片嗡嗡的震颤声。
“你有什么话,慢慢说。”赵君湲俯身斜着头,耳朵落在他唇边。
“遗诏......”
他声音含糊,这两个字吐得艰难,在清泠泠的竹屋摇摇颤颤。
“内谏言。”接着说出的下半句,几乎耗尽他全部精力。
内谏言是章冉,大梁建国至今,只为她设立过,在她犯颜下狱后,先帝废除此阶,再未复设。因此,内谏言也成为章冉的代名词。
赵君湲面皮有如针刺,抬目望了眼竹帘那头,看似寂静无声,四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和耳朵。
他问:“往哪个方向去?”
晏昆仑不言。他不说,他也能猜到章冉的路线。
北是绝命之途,章冉不是硬闯的人,根本没什么地方可以藏躲。正如那日章冉叩进他府邸,蓬头垢面,形状不辨,她自嘲猪狗不如。
她被四方通缉,见他是在深夜,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有陛下的遗诏,今上窃取皇位,并非正统。”
荥阳年少有魄力,免了她囚困的命运,到头来还是没能逃脱她为皇室终其一生的命运。
章冉不要他保护这道烫手的遗诏,只要他的周济,抵她南逃的路赆。
南逃,是南陈,南晋和鹤拓三国,按道理她应该去投奔荥阳,可那样一来,免不了会被追上。
章冉选择最不可能的路,不是要保烂泥似的大梁江山,而是要择一条新的路径。
晏昆仑终于理解她的用心,释然地笑着,嘴唇缓缓翕动,“南晋。”
他目光平静,容色在这一刻焕发。
赵君湲再俯了俯身,他把话都交代了,陡然就卸了那股力道,虚弱到再无力睁眼。
那呼吸的声音到了后面越来越弱,渐渐矮了下去,凹陷的脸颊在低浅的光影里呈现出青苍和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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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第105章
仕途的不济,只是一时的不忿, 挚友的亡, 对赵君湲却是致命的打击。
老伤医尽了力, 又略尽心意,将脸擦拭干净,劝他, “人死不能复生,尽快安排后事罢。”
赵君湲几夜不曾好睡, 眼睛潮红, 又为亡人伤感的缘故一夜添了颓丧。
“多谢老先生。”他唤来刘池,送老伤医回去。
他们这路人的脑袋如今都是悬着的, 不敢久留下去,晏昆仑的遗身既然无法厚葬,赵君湲便在附近寻了块佳地, 连夜掩埋,起一个坟堆,立一块墓碑, 就算埋了。
梁羡情绪不高, 但因为心怀愧疚, 还是朝新坟哭了一阵,屈身拜祭。
行程不容耽搁, 该上路还是要上路, 然而章冉这个意外, 让赵君湲临时改变了主意。
他招来韩灵吩咐, “遗诏我去寻,你带着你的人打点前方路径,护送陈王北上。”
想了想,补充道:“若路上无意外,先于我到,便送去临阜,提防衡山王横生枝节。”
他决定掉头往南晋去,不过在这之前,要先找到可靠的人保护陈王的安危。
韩灵不放心,“令君一个人去?”
没人协助帮衬,偌大的南晋要怎么去寻一个人。
赵君湲道:“大张旗鼓惹人注目,更为不妥。你去安排护送陈王的人,务必保他周全,至于我要做的事,会先修书给仲璜,再做计较。”
章冉既然身怀遗诏,一定会留下线索,他找到这条线索,追查下去。在这节骨眼上是最没办法的办法,一切都靠运气和耐力,所以他原计划的时间要延长一些时候。
韩灵领命下去,昨夜把人清点过,剩下的人要应付漫漫长路的惊险,只怕不够,好在娘子事先给他支配的符节,所谓的“鬼面刀士”任他统辖调配。
把求援的讯号放出去,那些收到的暗卫都快马赶到附近,藏身在暗中护卫陈王一行。
安排好陈王,赵君湲掉头出发,在京郊滞留了数日,等到了仲璜查到的蛛丝马迹,他捏着仅有的一条线索赌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