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韫和说到一半止住,挽着双臂,挑起纤长的眉,两条眉毛高傲得好似要飞到天上去,“我是谁以后你就会知道。”
美人如狐一笑,朱砂泪痣随着眼睛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那可不行,带错了话君子会不高兴的。”
“君子?”韫和双眉塌了下来,“你唤他君子!”
美人点了点头,很有耐心道:“对啊,你不是要找他吗?”
对什么对,美人再和善,此刻在她眼里都是劲敌,都是威胁。
韫和忍了一肚子邪火没处发,语气很不友好,“我是要找他,可我现在不想见他了。”
“多谢!”她干巴巴地吐出这两个字,便揽裙下墙。
再看不到墙内的景色,裙幅轻绊了一下,脚底不留神踩空,主仆两个滚在了一处,韫和摔得最狠,趴在地上动也不动。
“娘子摔在哪了?疼不疼?”红蕖吓坏了,急急忙忙把她抱起来,扳过身体才看见她满脸的泪痕。
韫和盘腿坐起,趴在衣袖上抹着眼泪,嘴里骂道:“赵君湲,大王八。”
第13章
那道纤细灵动的丽影早已落下墙头离去,韶如梦还定定地站在墙角,手指绞着衣袖,脸上表情再无先前的明朗。
赵矜在后院走了好几个地方,到了这里才找到要找的人,脸上一喜,脚下步伐却从容轻盈,“她们说你出来透气了,我看你是逃出来躲懒的罢。”
如梦不曾听见她说话,目光仍停留在一排压扁倒垂下来的墙头碧绿。
赵矜疑惑,走上前晃了晃她的肩,“如梦,看什么呢?”
韶如梦目光凝滞,指着眼前的方向,“就在方才,有一只可爱的猫儿经过这里。”
“猫?”赵矜朝四处张望,并没有看到猫的踪影,“大概是跑远了吧。这边野猫很多的,庖人时常分些肉食,所以不会咬人。你看见的那只是什么花色的?”
“花色嚒!你肯定没见过。”
如梦笑起来,眼角的泪痣又妩媚了几分,“她的眼睛狡黠轻快,又有点高傲,我猜应该是你五叔的那只猫。”
“五叔冷冰冰的,一点也不可爱,怎会喜欢猫这种动物。”赵矜抚唇一笑,轻轻挽住韶如梦的手,“管他谁的猫,我们快点过去吧。”
*
韫和想不明白,她不过是递了几次拜帖道明身份,不过是上门拜谒长辈,为何赵老夫人就笃定她是攀龙附凤之人,拒之门外就罢了,又是刻薄又是讥诮,不留分毫情面。
宋国公府的门槛高得让人望而却步,她都能心平气和地忍过去,再高的门槛她相信也有跨进去的那一天,她乐观执着,有寻常女子身上少见的韧劲。
但她还是坠到了伤心的深渊里头。
赵府见到的美人唤赵君湲为君子,只有妻子那么称呼丈夫。她到底是什么人?她知不知道她史韫和才是赵君湲的妻子,国公府的主母。
韫和心有不甘,把眼睛哭得红肿又干涩,第二日整张脸都肿起来。
红蕖到庖厨那里要来一颗煮鸡蛋,裹在丝绢里,按在她脸上滚来滚去。
卢嬷嬷来看她,问了缘由,心想这人亲自领教了赵老太太的厉害,总该消停几日了。
于是试探道:“娘子平白受了这些窝囊气,还想不想进赵家了?”
韫和疼得龇牙咧嘴,还倔得像头牛犊,“这才第一次交锋,好多办法都没用过,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呢。”
卢嬷嬷气得没话说,坐也没坐便回了。
过了片刻,一个婢女进来说道:“嬷嬷让小婢传个话给娘子,长公主要带娘子过宫视疾,让娘子近日不要出府,好生准备。”
韫和疑惑,这宫里除了杜皇后,也没听说谁病了。
“宫里谁病了?”她问。
婢女只负责带话,具体的也不清楚,摇头道:“小婢不知道,嬷嬷没说。”便退下了。
渤京晴了没多少时日,天又淅淅沥沥下起雨,主仆几个无事,搬了芦席在窗下玩双陆。
大家拿出自己的首饰作□□,韫和一直输,她的好东西全进了红蕖的口袋。
“不玩了不玩了,你们老是赢我,没意思。”韫和一推博著不干了。
“娘子又赖皮,我们可不依。”红蕖轻松把人给按倒在席上呵痒。
婢女们还是玩心正盛的年纪,都上来挠韫和的胳肢窝,韫和捧着肚子笑的不能自已,在地上蹬脚翻滚,“你们这些坏人,竟敢拿我顽笑……等我松动了,非要给你们颜色瞧瞧。”
几人拉拉扯扯,一时簪坠鬓斜。
窗外雨势渐大,只听见屋后雨打芭蕉的哔啵声,把一室笑语淹了去。
两个人影冒着雨进到中庭,到屋檐底下,各自拍打衣裳沾到的水珠。
红蕖眼尖,抬首便瞧见两人往这边来,把韫和从婢女中间掏出来,“公子来了。”
韫和解脱出来,坐起整理穿戴,史季凰已经到了芦帘外头,侧着身子和屋里的人说话,“十二妹妹,我来接你去长公主府。”
韫和顶着乱蓬蓬的脑袋出来,手里还握了一缕散落的头发,嘴里嘟嚷道:“不是说了过几日,姨孃怎么这么急?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史季凰面色凝重,把人往屋里推,“别问了,快去梳洗。”
这是季夏的最后一日,皇后突然邀请寡居多年的沘阳长公主进宫一叙。
长公主奉旨入宫,梳太平髻,饰以步摇簪珥,着大衫罗裙,佩山玄玉,端坐在軿车中,面容一如既往的清贵疏离。
韫和把她的手握住,手是冰凉的,从指尖到掌心,这渗骨的凉意一直延伸到心底。
“皇后病重了。”长公主目色平静地说道。
众所周知,皇后玉体不虞是儿时的不足之症。那么长公主口中的病重只能是另一种意思。
若是皇后去了,蓄势待发的朱氏不再忌惮杜家,将撕开这表面的平静,掀起东宫和皇子梁宽的储君之战,届时一场血雨腥风避无可避。
韫和张了张嘴,她知道皇后身体羸弱,却怎么也没想到这次病的还是皇后,而非耽于酒色的梁帝。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了,总让她联想到不愉快的经历。
长公主轻轻地捏了捏韫和的手腕,“你还记不记得皇后的样子?”
韫和点头,“记得。”
上一次在南熏殿,皇后抱着她坐在凤榻上,喂她吃糖,还问了她一个问题,她问她:“喜欢坐在这张榻上吗?”
当时她还小,童言无忌,直言凤榻硌两股,只能看不能坐。
皇后听完大笑,“天底下想坐凤榻的女子如过江之卿,我们犀娘竟视之如草芥。”
那还是她第一次看见舅娘的笑容,原来,梁国皇后的模样也是具象的。那时的皇后还很好,虽然汤药不断,但面颊红润饱满,不是久病之人的气色。
韫和记得很清楚,只是感情再也回不到当初。史家血案使她和帝后之间的鸿沟越拉越大,她不愿和皇室再有任何牵连。
“皇后会好起来的。”韫和自己不是很确定。
长公主抬起眼皮,看向韫和的神情和看自己的孩子是一样的,“知道皇后急召我入宫的原因吗?”
她引出这个问题,又苦笑着回答:“朱菩丧生在杜国舅手里,右昭仪不会善罢甘休,必会纠集群臣对皇后一族施压,陛下本就宠溺少子梁宽,杜家这次是真的到了穷途末路。”
韫和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宫闱前朝,都不干净,权柄王座之下的白骨早已堆如壁垒。
一个家族有兴有衰,灭亡是必然,但如果历史选择在这时候结束杜家的命脉,太子很快就会失去与弟弟梁宽角力的筹码。
长公主闭目轻叹:“犀娘你看,即便远离是非之地也还是无法逃脱宿命的安排,我已在其中,怕是你也在劫难逃。”
韫和身上开始冒汗,可她一点也热。
她喃喃自语道:“皇后是要姨孃保太子。”明明是不可挽回的局面。
长公主在她身边缓缓睁眼,淡然一笑,笑里尽是寂寥,“我能做什么?不过是个死了丈夫的女人。”
谁做储君,谁做帝王,和她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干系。
双马并驾齐驱,公主所乘的赤罽軿车碾进纷乱的雨声,帷幕翻飞之际,有雨丝从车窗潜入,落在韫和的脸上。
冰凉的雨水让她清醒,同时感到从未有过的畏惧,韫和望见侵泡在大雨中像凤鸟展翼的建筑,杨浔和史季凰策马并行,几匹高头大马在宫道上冒雨徐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