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闹脾气,护住乐坊的东西更为重要。
她来到立柜旁,翻出一只不小的箱子,拿出几块小木块与刨刀,再自另一个角落翻出几块完整的木板来。
转过身的顾景尘不解:“你做什么?”
宋熙瑶挽起袖子,比对着小木块,在木板上比划着:“床烂了要补呀。你长这么大,床都没补过?”
顾景尘不自然地挑挑眉:“我只是未曾料到你这般金贵的女子会补床罢了。”
宋熙瑶没搭理他,一心一意地磨着木板。之后无论顾景尘说什么,她都听不见了。
日头开始西沉时,旧床也补好了。宋熙瑶满意地拍拍手,最初的小脾气在瞧见顾景尘的瞬间又冒上来。
“景尘,你平日里一定很累吧?”
顾景尘警惕地一皱眉,换作一脸不解望向她。
“不然你怎会站在一旁,手都不动一下。”
“我方才问你,是你不应的。”
“我可没听见。”宋熙瑶隐约记得之前是有人在身后说了什么,不由得回答得有些心虚。
顾景尘一挑眉,没有讲话。
“你又要不理我了?”宋熙瑶手上的刨刀被捏得更紧,“有什么事不能直接说的?!”
顾景尘伸出手:“把刀给我。”
宋熙瑶将刀藏至身后:“你好生说话我就给。”
顾景尘没有讲话,径直来到箱子边,在里头寻到一把较长的刨刀,而后向门口走去。
不过多时,他便用伸过门缝的刀刃挪开门闩,门便开了。
“有些事还是自己想通更好。”顾景尘将刨刀扔回箱子,兀自离开。
宋熙瑶呆呆地望着他离去,视野在一瞬间模糊。
她跑至门口,什么都来不及想,冲着他离去的背影大喊:“你别总对我一个人板着脸行不行?!”
一句话喊完,嗓子火辣辣地疼,满眼的泪水也彻底溃出。
不知呆立多久,婆娑泪眼瞧见的走廊尽头,又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道身影似乎还带了什么东西。
看来顾景尘还没有冷漠至此。
她连忙抹净脸上的泪。
然而待顾景尘走近,他径直掠过目光不离他的宋熙瑶,走至床边,用带上来的榫头加固楣板。
“看不出来你也挺细心的嘛。”宋熙瑶虽心上喜极,嘴上却像是极不情愿地承认。
“高处不留意,是要等到摔得粉身碎骨么?”顾景尘淡淡讲毕,缓缓放下手,走出房门。
宋熙瑶回过神来,小跑至门外想叫住顾景尘时,视野中仅剩下最后一片衣角。
她眸中才燃起的光在那片衣角消失时一并熄灭下来。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对顾景尘的冷漠与不讲情面如此在意。对她冷眼、对她讥笑的人并不少,但她从来都没有今日这般在意过。
顾景尘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宋熙瑶记忆中自相遇开始的画面都变得逐渐虚无缥缈,就连那回奋力为顾景尘打伞,也像是在一瞬间成了一场随时都能冲散的梦境。
可这是为何呢?
满眼的泪早已流尽,嗓子的疼痛也慢慢淡下去。
她不是那些个话本子里成天沉溺于伤情的女子。
“这楣板本就能稳在那儿,何必画蛇添足。”她回屋取下新加的榫头扔进箱子里,收拾好东西,整理好仪容,待红红的眼与鼻尖颜色淡下去,便下楼回府,“就当是落花付于东流吧。今岁花落,明年还会开新的呢。”
翌日一早,旭渡再次出现在顾景尘屋中。
“殿下,奴认为您这太不妥当了。”
“她一直没有静下来想过,说了无用的。你看看上回,你都将门打开了,她进来还是那样一副模样。”
“可她本不是什么不明事理的短见之人,殿下!这分明只是小姑娘闹脾气,要哄啊!”
“她日后可是要成为太子妃、再往后是一国之后的人,你还将她当小姑娘看待?”顾景尘道,“你晓得,她不愚钝。我就想看看,她能想几日。”
楼下一阵哄闹。旭渡忙开门前去查看。
“殿下,”旭渡紧张地跑回来,“她带回来一个蛮俊俏的男子。瞧上去,与她差不多岁数。”
叶奚羽今日一大早便挑了件朴素又悦目的衣裳,骑马来到烟青坊。
他连随从也没带,轩昂的气质与腰间的剑教人以为是个闯荡江湖的少年郎。
“早就听闻过这家乐坊,不知老板有什么好招待的?”叶奚羽抄着手,笑问迎上前的宋熙瑶。
宋熙瑶故作正经地回答:“美乐、美酒、美食、美人,公子想要什么,尽管说出来。”
“美乐美酒美食美人我都看不上,我想要老板亲自招待。”
“那便走啊。”宋熙瑶做出个请的手势,却走在他的前面。
二人身后聚集了众多看客,不光是乐坊的客人,还有些好奇的丫鬟小厮,甚至是乐人。
“这少年什么来头?竟要老板亲自接待?”
“你瞧见他那把剑了么?那上面的纹按,啧啧啧,一般人可买不起。”
“长得可真俊俏!莫非是老板的心上人?”
“老板心上人不是……那位么?”
“什么呀?我看,分明是这位与老板更搭。”
叶奚羽听见细碎的话,快走几步跟上宋熙瑶。
入了雅间,宋熙瑶摘下幕篱,举起手在叶奚羽脑门上轻弹一下:“怎么才回来便往我这儿跑?”
叶奚羽夸张地护住脑门,大喊好痛好痛。
宋熙瑶熟悉他的把戏,并未去关心,而是坐上铺了波斯毛毯的椅子,拿起筷子:“你若是不来,我便全吃了啊。”
“要要要!瑶姐姐家的饭菜,我肯定要好好尝尝。”叶奚羽坐在宋熙瑶对面,抄起筷子猛夹一顿,接着便一阵狼吞虎咽。
“慢些吃,莫噎着。”宋熙瑶看着好笑,又不免心疼,“安郡那儿,也不至于让你这么多年没吃过饱饭吧?”
“没有!”叶奚羽吞下一大口肉丝,擦擦嘴角,“只是安郡在边塞,许多京城的吃食都尝不到而已。”
“青鹂,去街上买些柰馅团子回来。记得,要皮薄的。”
叶奚羽捧着碗,抬头朝宋熙瑶咧嘴一笑:“没想到这么久,瑶姐姐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
“你喜欢的不就是吃么?”
“我有别的喜欢的。”叶奚羽脱口而出后一愣,连忙补充,“我是说,像那些读书啊骑马啊,我都很喜欢!”
二人继续漫无天际地聊着。也不知叶奚羽哪儿来的那么多话,哒哒哒不停讲。
青鹂拿柰馅团子回来时,叶奚羽还在喋喋不休。
“对了,我还没问,你怎现在回京了?”要知道,当今皇帝,对先帝唯一嫡子的后代,一直都保持着极大的警惕。
叶奚羽掰开团子,夹起馅吞下去:“想瑶姐姐了呗。”
“你莫贫嘴,问你正——唔——”
叶奚羽将一个团子一下塞进宋熙瑶嘴里:“瑶姐姐不能总看着我吃吧?”
吱呀——
叶奚羽的手还未放下来,顾景尘便出现在被他推开的门口。
宋熙瑶三下五除二嚼碎团子吞下,皱眉道:“你做什么?”
“瑶姐姐,这是何人?”
瑶姐姐?这新来的小孩叫得倒是亲切。
顾景尘走近些:“瑶瑶宴请宾客,作为乐人,我自然有必要来瞧瞧,需不需要我助兴。”
“‘瑶瑶’?”叶奚羽掰团子的手一顿,细声问,“瑶姐姐,他这么叫你,你不觉得冒犯么?”
顾景尘在宋熙瑶开口前抢道:“我几乎是自入烟青坊开始便如此称呼,瑶瑶还没说什么,公子怎就有意见了?”
叶奚羽看向宋熙瑶:“瑶姐姐,你家乐人这般蛮横无理,也不管管?”
“她要管也是她的事,与公子何干?”
“她的事便是我的事,当然我要说了!”
顾景尘听得此言,极为不适地拧了拧眉头。这小孩究竟与她什么关系?
“行了行了,”宋熙瑶打断,“奚羽,你不是来找我的么?你再说下去,同他说的话便要多过同我说的了。”
顾景尘等着宋熙瑶的后文,却发觉宋熙瑶并没有对自己讲话的意思,反而是给那小孩夹了菜,对他笑得很开心。
宋熙瑶看都不看顾景尘一眼:“我们不需要什么助兴,你先回去吧。”
“我们”?顾景尘从未觉得这个词如此扎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