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分明已经失去记忆,依附记忆存在的情感却还残留。
她凭着本能开始冲沏,起初还有些生涩,渐渐便行云流水。
白蓝饮下茶,还是相似的气味。他在确认,确认她经过这一世之后没有偏离,否则他便要剔除她这一世的记忆。
他每一次都做好了删减记忆,甚至剥离新增灵魂碎片的准备。
可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世是偏离的。
她就像棉花糖,一圈一圈的糖丝往上裹,内核始终如一。
“你之所以是你,只凭感情……”白蓝放下杯子,叹息着,熟练地打出符文解开她的记忆封印。
随着记忆解封,灵体逐渐清晰,她穿着明黄的巫女袍,熟悉的面容里嵌着澄清如水洗过的碧绿眼眸。
皇饮着茶,慢慢梳理完记忆,看向他,触及他眼底残留的小失望,不由劝道,“又二十年过去了,你何苦呢!”
白蓝垂眸掩去情绪,又抬眼含笑注视她,“欢迎回来。”
“唉,你啊……”
白蓝打断她,笑意在眼底冷却,仍旧保持缓慢悠闲的语调,“当了数千年的少女,这老婆婆的语气怎么总改不掉。”
皇无言叹息,只好低头,按惯例将之前的茶汤茶叶全都倒掉,清洗茶具,又重新泡了一回。
九千年来,每二十年见一回,他的每分变化都一点点放大落进她眼里,汩汩清泉化作无澜渊水。皇不自觉就将他当做白羽一般,是自己的小辈。与白羽不同的是,在他面前她没有长辈的立场,也没有半分劝慰的余地。
“他改了法阵,这次你可以到外面走走。”
“得了吧,他那个审美。”皇笑了笑,将新的愿茶递到白蓝面前,“这已经是你们的学院岛,我见见故人就够啦。”
当初那个被她庇佑的小镇搬到了岛上,经过数千年的发展早就融入这学院,不复当年模样。
“他人呢?这次居然不在。””撮合。”
“是下一回啊?”
“嗯,我记得……你想当公主。”
皇轮回了数百世,每次都止于二十岁,这时间足够她将新的灵魂碎片浸润,足够她观察世间百态,同时又不结下太深的牵绊。低调起见,她通常是平民,偶尔投生到小贵族或富商家庭,也有几次是皇族,但都是毫不起眼的边缘角色。
尽管这样,她也已经让著名的长寿体质蒙上短命的阴影了。
白蓝道:“下次就是最后了,你还有什么愿望?”
皇一愣,而后极快反应过来,连忙问:“下次我还这样醒来吗?”
“下一世很长,你好好活着。”
这意思近乎……这是她最后作为皇的时光。
“之后我会是什么?”从始至终他只是让她一遍又一遍地转世,她之前也问过类似的问题,他都避而不答。
“你自然是你,刚才不是还劝我。”白蓝站起来,仔细理了理衣袍,“你慢慢想,我不便久留,先走了。”
“她!”皇也站起来,“我想她最后一面。”
白蓝俯视她,嘲弄般似笑非笑,“这时候,你还不是一样。”
我思故我在,可如何思呢?没有记忆,再深刻的残留也会消散。她能保持不变,不过是不够久。
白蓝偏头挪开视线,收敛情绪,可再开口唇角还是挂着一丝苦涩,“换个愿望,你难倒我了。”
如果可以,他也想见,很想很想。
当初简简单单许诺的不踏足裂缝环绕之地,让他无法靠近她。那些裂缝由守护的力量撕裂,而她是力量的中心。
尽管誓言的有效期已在十多年前结束,可他依旧遵守着誓言,他清楚地知道情况与之前无异,他不能去找她,也最好不要去干扰月之森。
可是皇给了他一个理由。
蓝色的光芒自指尖亮起,白蓝冻结了面前的小片裂缝。
就悄悄进去看一眼,他心想。
那天谈话的最后,皇提出的愿望是一件带着碎垠气息的物品,交给转世的她。
他无法拒绝她。
真的太久远了,仅凭那点记忆,他怕皇彻底失忆后会伤到她,尽管几率很小,但万一呢?给她一个熟悉感也好,她们毕竟是要成为朋友的。
他念着连自己都不信的蹩脚借口,隐去身形在月之森穿行,如同九千年前那般。
空间神殿内遍布空间转移之术,需要引路之物才能通行。他没有引路之物,因此不会被传到正殿,而是直接踏入迷廊之中,这恰好可以避开殿内的灵,将干扰降到最低。他有自信能看破迷廊的法术,找到通往寝殿的空间节点。
变故就发生在他踏进迷廊的瞬间,他只知道迷廊里空间是乱的,万万没想到这里的时间屏障竟薄弱如纸,仿佛被贯穿粘连,思念轻易地穿透壁垒,霎时,银芒在燃烧的幽蓝之中浮现,就在一步之遥。
那是成年版的碎垠,穿着银白的神袍,美丽又圣洁,他隔着模型看了很久,也在海神殿的回放里看过好多遍。
他情不自禁,伸手紧紧抱住她。
第70章 终点2
“终……于,见到你了!”来之前,他从未奢望过如此惊喜。
怀中的她是如此真切,柔软地、带着温度,他克制不住想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再也不分开……一声不适的嘤咛拉回即将滑进深渊的思绪,他如梦初醒,竭尽全力才稍稍放松桎梏,却不料她抽出手后,却以相差无几的力度回抱他。
清浅的呼吸落在颈间,落在心间。
是了,她一直如此。
白蓝飘飘乎地露出幸福笑容,然而下一瞬却跌入深渊,她说:“对不起,还没有来到正确的时间。”
是啊……这只不过是又一个时间锚点。
他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对她说,却什么都不能说。
他痛恨自己的清醒。
他几乎用尽了数千年积累的克制与素养来启动穿梭,让她再次消失在他面前,消失在他怀里。
他不敢再在这脆弱混乱的时空中停留,忙不迭地出了空间神殿,又敏锐地察觉外面的空间在排挤他,他反应迅捷,躲进静止的时间间隙,再散出精神力洞察。
片刻后,得到结果的他绷着脸默默地在间隙里走出月之森,再离开间隙。
白蓝看着裂缝对面的郁郁森林,终于绷不住,先是低低地笑,继而大笑,笑出泪水。
“我是不是还应该感谢你!”
那里的时间规则对他太过苛刻。
“看这里看这里。”
碎垠踏出时空之门,一脚踩空又迅速踏到什么,踉跄了一下,还没看清入目景象,便听到一个活泼的男声。
“好久不见,你应该还记得我吧?”
是白羽,还是初见那副风华正茂的模样,总是挺直的背却习惯性佝偻着,还眯眼笑,这样的笑放在满是丘壑的老人脸上再慈祥不过,年轻人这样笑就带着说不出的算计。
碎垠随意点头,看向四周。这里是来时的那片草地,柔软的草坪估计真摔了也不会疼。
白羽的手往下巴稍下的地方一拢,抓了个空,若无其事地抬高位置摩挲自己光洁的下巴,笑吟吟地道:“记得就好,不枉费这番折腾,都大半年了,还是不适应。”
碎垠没有理会他的唠唠叨叨,径直散出精神力笼罩别墅。
“诶,你去哪?啊……我带路吧。”
白羽小跑着绕到她前面,领她上楼,推开一扇门。
他果然又昏过去了。
碎垠将精神力探进去查看,这次缺了百分之三。如此说来,送她过去一趟耗费了百分九的力量。
他明明说是百分之四……碎垠心下叹气,只庆幸方才没有分他力量,否则现在就要出差错了。
直到体内的元素浓度不够,无法再转换成时间元素碎垠才停手,此时她体内只剩下不到百分之一的力量。
感觉自己就像个滞后的法力补充包,碎垠有些小沮丧,捏了捏他的脸,被扯得变形的俊美脸庞依稀能看出几分少年时的影子。
“咳咳……他要多久才能醒来?”白羽站在门边问。
“半个月。”
白羽点头,语气有几分咬牙切齿,“真行,刚好用来赶路。”
这些天他忙得飞起,确认这个又接待那个的,昨日才堪堪赶到这里,见到他这副模样吓得魂都快散了。
想到这里,白羽将自己的表情调至最佳,向碎垠行了个礼,是初见时那个繁复的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