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寰不以为然。
“皇叔怎也关心起这等事来?”他说。
“孤不得不关心。”汝阳王道,“这些日子,孤听到了许多你和那位虞女史的传闻,就连你叔母也会时常说上两句,孤躲也躲不得。初听到这些事之时,孤几乎以为他们说错了人。”
萧寰不由地笑了笑。
对于外头的流言,萧寰一向懒得解释。不过在汝阳王面前,他没有敷衍的意思。
“皇叔想问什么?”他问。
汝阳王道:“今日看来,圣上已经应许了,可定下了婚期?”
萧寰道:“还未定下。此事,我二人还想多多从长计议,并不着急。”
汝阳王看着他,目光有些玩味。
“你二人?”他说,“殿下是说,此事决意不在殿下,还须看那虞女史之意?”
“正是。”萧寰道,“成婚是我二人之事,自当要看她意下。”
汝阳王的神色颇是诧异,少顷,笑了笑。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却道:“据孤所知,是殿下向圣上建言,让孤留在京中?”
“正是。”萧寰答道,“皇叔之才,无论父皇还是侄儿,皆敬佩爱惜,还望皇叔为天下计,不吝出力。”
汝阳王没有答话,片刻,却望着园中,道:“殿下可还记得,当年殿下在这熙晖园中,与太子斗殴,被太后责罚,孤对殿下说过的话?”
萧寰目光一动,道:“记得。”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
萧寰因为得先帝宠爱,一直受到许多妒忌和敌意。这其中,也包括了已故的太子。
当年,滕氏势力正盛,而他的这位兄长是滕氏血脉,自然最得宠爱。从小到大,太子任性跋扈,宫中的人也知道他惹不起,处处捧着,小心伺候。
但萧寰一向清高,与太子的关系从来冷淡。就在萧寰的母亲刚刚去世的那年,有一回,他听到太子当众讥笑母亲,一怒之下,动手跟太子打了起来。那时,他十岁,太子则已经是成人,无论年纪还是身量,萧寰都处于下风。但萧寰打得十分拼命,把太子的手咬伤了,自己也被打得鼻青脸肿。
幸好汝阳王当年在宫中掌握禁军,事发之后,他闻讯赶来制止,才从太子手下的围殴中保住了萧寰的小命。
此事闹得很大,不但惊动了皇帝,也令滕太后震怒。皇帝虽然向着萧寰,但面对滕太后咄咄逼人的架势,也不得不以做出处置,罚萧寰在宗庙里跪三天。
那时正值深秋,天气已经很是寒冷。
夜里,萧寰孤伶伶一个人,在偌大的享殿里跪着,冷得打颤。正当他一边愤懑地想着母亲,一边擦眼泪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殿门打开的声音。
回头,一人走了进来,正是汝阳王。
他手里拿着一件裘衣,披在萧寰身上。
“知错了么?”他问。
萧寰倔强道:“我没错。”
汝阳王看着他,笑了起来。
“既然没错,哭什么?”他在旁边坐下,问,“哭圣上为何不帮你么?”
萧寰瞪他一眼,没有说话。
“殿下,”汝阳王道,“就算是圣上,也不能长久陪在殿下身边,愿殿下将来再不会遇到今日之事。”
萧寰不服气,道:“别人诋毁我母亲,我便是要忍着么?”
“在下从未说过殿下做错了。”汝阳王道,“殿下今日虽然受罚,但日后,无论谁人再想妄议殿下的母亲,都要先忌惮殿下三分。”
萧寰愣了愣。
“殿下须明白,”汝阳王道,“这世间,殿下可全然依靠的,除了殿下自己,再无他人。”
……
当年的事,现在想起来,萧寰仍觉得记忆犹新。
因为这话,萧寰被点醒,而后,一步步地自强自立,走到今日。也是因此,他对汝阳王这个叔父一向敬重有加,叔侄关系亦师亦友,很是融洽。
但今日,汝阳王提起当年,显然并非只是叙旧那样简单。
“皇叔为何问起此事?”萧寰道。
“不过觉得如今与当年相似罢了。”汝阳王缓缓道,“当年,孤曾说过,殿下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他说着,注视着萧寰,目光严肃:“如今也是一样。殿下若盼着孤来替殿下坐这皇位,替殿下去做殿下该做的事,只怕是一厢情愿。”
第164章 皇叔(下)
萧寰望着汝阳王,神色平静。
“父皇与皇叔谈过继位之事?”他问道。
“不曾。”汝阳王道,“孤辅佐圣上多年,圣意如何,不难揣测。”
萧寰没有避讳,道:“正因为皇叔辅佐父皇多年,治国理政无不出色,故侄儿以为,皇叔乃储君不二人选。”
“殿下可知,此举无异将孤全家置于炙火之上。”汝阳王道,“自古立长不立贤,圣上有三位皇子,孤则不过一介藩王,岂可担得大统。就算圣上决意传位,梁王和陈王可会愿意?袁氏周氏又岂可善罢甘休?到时因此引出乱事,孤岂非要受天下人骂名。”
萧寰明白汝阳王的意思。
规矩什么的,多的是办法解决,而汝阳王真正的的担忧,乃在于后半句。袁氏和周氏的储君之争,早已经是势同水火。若皇帝将皇位传给汝阳王,势必会引得二者不满。若袁氏和周氏联合起来反叛,其恶果则要大大超过当下这储君之患。
此事,当然也是皇帝的顾忌,所以他对萧寰的提议,从未给过正面回应。
“如此,侄儿亦与皇叔无所差别。”萧寰道,“这皇位,本与侄儿无干。”
汝阳王笑而摇头。
“殿下此言,若在七年前,自是无可辩驳。事到如今,却是大不一样。”他说,“自殿下收复朔方,平定边患,殿下在朝中的威望已经远超梁王和陈王。但凡厌倦袁氏周氏争端之人,无不盼着殿下接手,包括圣上。”
萧寰没有接话,却道:“有一事,侄儿从前曾听宫人说起,未知确实。”
“何事?”汝阳王道。
“当年先帝立太子之时,本有意立皇叔。”萧寰道,“可因为滕氏之故,最终立了父皇。”
汝阳王听得这话,神色微微一变。
最先帝的所有皇子之中,皇帝最相善的,是汝阳王。但当下已经很少人知道,二人其实比当下梁王和陈王的关系更为微妙。
汝阳王的年纪虽然比皇帝小,但其出身不低。
他的母亲是先帝的元配吴皇后,论地位,他是嫡子。而皇帝虽是长子,其母出身低微,本不可与汝阳王相提并论。
但吴皇后不得先帝宠爱,且早早去世。没多久,先帝就将滕氏立为皇后。
而后,先帝立太子,也遇到了立嫡还是立长的问题。当时,汝阳王颇有贤名,朝中的呼声很高。但滕氏为了清除吴皇后残存的势力,极力反对汝阳王继位,并将皇帝这个长子推到了台前。
先帝最终听从了滕氏的意见,将皇帝立为太子。如此一来,阴差阳错,汝阳王与皇位失之交臂,而显赫一时的吴氏,也与所有失势的大族一样,从此在朝中泯然众人。
“都是多年前的旧事,何必再提。”汝阳王淡淡道。
“侄儿不过想得皇叔一句话罢了。”萧寰看着汝阳王,神色认真,“皇叔当年被视为储君,一身所学,乃集经世理政之大成。若可君临天下,乃世人之福。至于袁氏与周氏,皇叔不必顾忌,朔方及河西数十万兵马可为后盾。”
汝阳王目光炯炯,面色却绷起。
“殿下可知,此言若被人听到,可治你谋逆之罪。”他沉声道,“亦可置孤于万劫不复之地。”
“知晓。”萧寰道。“故而此言,侄儿只告知皇叔,此处并无第三人知晓。”
汝阳王将视线往四下里扫了扫,少顷,缓下来。
“圣上不会应许。”他说,“圣上容许殿下在朔方掌握重兵,并非只是为了防御外敌。殿下莫非要辜负圣上一片苦心?”
“父皇自有父皇的考虑。”萧寰道,“可侄儿以为,天子九五之尊,关乎天下万民,承继此位者,无才德不可,无成就霸业之志亦不可。侄儿有今日,皆不过出于图存挣扎,实无意于朝政。若侄儿继位,无论于侄儿而言,或是于天下而言,皆非福祉。”
汝阳王双眸深沉。
“殿下之言,孤若非亲耳听到,几乎不信。”少顷,他说,“孤自幼长在宫中,见多了为皇位手足相残之事,却从不曾见过殿下这般将皇位拱手相让,且全然无视于亲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