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自己会发疯,并且疯得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都要厉害。
训练营的教官曾经无数次地告诫过他们,对于一名哨兵来说,失去向导,几乎就意味着世界末日的来临。他不再是天之骄子,不安与恐惧将成为他的影子,悔恨与苦痛也将伴他终身,他必须用软弱的泪水来哀悼搭档与自己,因为最终疯狂会为他扣下通往死亡的扳机。
教官反复的声色俱厉,再加上那些血淋淋的惨案实例,让“保护向导”这件事几乎变成了刻印在每个哨兵血液中的条件反射。
周泽楷在哨兵训练营学习了九年,十八岁毕业后正式加入东塔。作为特殊且稀少的多能力者,周泽楷在靠着通用型向导素镇静合剂捱过了极为煎熬的一年后,才等到了能够与他适配的江波涛。他对这个眼睛里藏着碧波春水的大男孩一见钟情,想着这就是他将要花一辈子时间去保护的搭档,周泽楷的内心忽然就充满了无限的欢喜与勇气。
江波涛像一股纤细的流水,蜿蜒而至,悄悄地滋润了周泽楷的整个世界。他带走了周泽楷的梦魇与痛苦,让他可以安心的活在当下,哪怕他们身边充满了不能见人的枪林弹雨与无人察觉的血雨腥风。
他们搭档了六年,也相爱了六年。
江波涛很优秀,从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到险象环生的龙潭虎穴,他始终陪在周泽楷身边,不遗余力地做着向导的本职工作,不求回报地给予周泽楷无限的体贴、包容、支持与安抚。以至于周泽楷有时候会生出错觉,以为自己已经强大到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保护好江波涛,保护好他的向导。
但是他错了。
疏忽大意的周泽楷把他的向导弄丢了,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他与江波涛建立了六年之久的精神链接也被轻易地切断。
在被赵鑫宏强行注入的静脉麻醉剂药效退去后,失去精神束缚的周泽楷彻底进入了感知过载,他的□□失去了控制,开始无目的的大肆破坏,而他的意识则沉进了自身搭建的精神图景里——这是哨兵精神彻底崩溃前的最后一道防线。
周泽楷在自己的精神图景里等待着他的向导来接他,但是江波涛一直没有来。
陷入狂化后的周泽楷没有得到向导的及时安抚,这让他的精神状况开始急剧恶化,与之相对的,他的精神图景也开始逐渐崩塌。周泽楷明白,当精神图景内所有的一切都坍塌殆尽之时,他的灵魂也将彻底迷失,他会被毫不留情地处决掉——不管作为哨兵的他曾经拥有多么高的个人价值。
所幸,他的精神图景最终没有被灵魂黑洞吞噬。
周泽楷熬过去了,他熬过了由于精神链接被骤然切断而引起的狂化暴走,熬过了漫长的感知过载,他挣扎着从残破的精神图景里醒了过来,重新掌控住了自己的身体。
没有摧胸破肝,也没有寸心如割,在撕裂灵魂所引起的狂风暴雨过去之后,所残留下来的,只有死寂一般的麻木。
周泽楷坐在警部总部特别监区的单人牢房里,他的眼神仿佛失了焦,只是呆呆地盯着地上的某个点,他的四肢被约束衣牢牢地束缚着,空气中弥漫着恶臭的抑制剂味道。
由于失去了江波涛利用精神链接对他进行的感知限制,周泽楷的五感重新变得异常敏锐起来,外界带来的信息洪流开始不断地冲击他的感官。
血液流动的声音、电流通过电线的声音、抑制剂被雾化喷出的声音、钢筋在墙体里膨胀的声音、飞虫振翅的声音、肢体触碰的声音、水珠滴落的声音、树枝舒展的声音、电机嗡鸣的声音、塑料摩擦的声音……
空气里抑制剂的气味、残留在约束衣上的消毒水气味、生锈的铁制品气味、中央空调的气味、干涸的血液气味、墙角积水的气味、腐烂的生肉气味、棉织品的气味、阳光的气味、杯中茶水的气味……
光怪陆离,乱七八糟。
不光听觉与嗅觉,周泽楷的触觉也正经历着一场灾难:约束衣的材质太粗糙,磨得他手腕疼;内衣不够柔软,他浑身的皮肤都在发痒;手臂上的数个针孔也在咆哮着疼痛;雾化的抑制剂正在对他的呼吸道施以针刑……
若是换到平时,感官同时接触到如此多的外界信息,周泽楷一定会觉得这个世界想要逼疯他,并对此感到深深的不安与暴躁。
但现在,周泽楷只是失了神般地呆坐在原地,任由这些铺天盖地的信息洪流去折磨他脆弱的五感。
他已经许久没有被这样折磨过,都快忘记了这些自从觉醒为哨兵后,就无时无刻地煎熬着他的信息洪流。它们尖叫着、狂嗥着、狂风暴雨一般地朝周泽楷扑去,它们想要侵蚀他的感官,逼疯他的精神,最终撕碎他的灵魂,把他从里到外又毁掉一遍。
然而周泽楷仿佛身处于台风眼,任由信息的洪流在他身边肆虐叫嚣,他仍旧只是平静地坐着。直到许久之后,他终于支撑不住地闭上了眼——闭上眼后,迎接周泽楷的也不是黑暗,而是五颜六色的斑驳光影——他累了,想睡一会儿。
周泽楷直直地仰躺下去,后脑勺砸在并不柔软的床铺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而约束衣后繁琐的搭扣则压在他的脊背上,疼得钻心。
半梦半醒间,周泽楷听见了“仇澜”带着笑意的声音:“你来了。”
作为异种的“仇澜”应该被关在距离他很远的其他监室里,但在耳力无比敏锐的周泽楷听来,她仿佛正舒展着枝桠,端坐在他面前。
“看来,我看人的眼光还不错,”“仇澜”轻笑着,语气是一如既往的从容不迫:“你果然会背叛他。”
她话音刚落,就有男人发出了一声嗤笑——周泽楷认得这个声音的主人,是白星——白星的声音里也带着笑意:“汤夫人,你不也是吗?”
因为白星的话,“仇澜”的声音听上去笑意更甚:“我是被他抛弃了,你却是主动反正的。”
“毕竟我当了快二十年的哨兵,又为警部效力了八年,再是怙恶不悛下去,那才是真的对不起我这三十多年的‘编制内’了。”白星义正辞严地说完,却又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事实上,你已经‘对不起’了。”“仇澜”淡淡地说,伴着些许发丝摩擦的声音,周泽楷能够肯定,她刚刚又撩了一下刘海:“我还以为你也会被关起来。”
白星自嘲地笑笑:“我在停职接受调查,以及,就算把我关起来,我的能力可是‘瞬移’,虽然汤君浩掌控不好,但我自己用起来还挺游刃有余的。”
“别提君浩。”就如同先前接受询问时那般,只要旁人一提到汤君浩,“仇澜”的声音里就免不了的带上了悲伤,看来她是真的很爱这个她养育了二十多年的“儿子”。
“我不提,他就会活过来吗?”白星说,“他把我的能力‘复制’给了汤君浩,就相当于间接把他送上了不归路。那小子自己也不好,玩什么不好,玩毒品,结果刚觉醒就得意忘形,一下子就失控了。”
“……你特意过来,”“仇澜”的语气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攻击性:“就是为了挑衅我的么?”
“那倒不是。”白星意味深长地道:“我是来给我们‘唯一的希望’打点气,否则等他自己振作起来,这个世道怕是已经翻了天了。”
“是吗?小子?”虽然刚刚白星的声音在周泽楷听来就已经足够清晰,但这一次,他是真的出现在了周泽楷身边:“小子?醒醒,别装睡了,你睡不着的。”
周泽楷张了张嘴,仍旧闭着眼睛轻声嚅动道:“……前辈。”
——声带摩擦的声音太响了,以至于周泽楷有些听不见自己说话的声音。
“小子,认清现实。”白星蹲在周泽楷的床边,他想伸手拍拍他的脸颊,但又怕伤到此刻五感极度敏感的周泽楷:“你的向导还没死呢,现在就颓废还太早了一点。”
周泽楷睁开了眼,随即他转转眼珠,看向了一脸戏谑的白星——他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却又额外的获得了很多他并不想知道的信息:白星的眼球上有很多红血丝,眼袋下也有细小的脂肪粒,证明他这几天没有睡好;他的嘴唇很干,轻微发乌,似乎是没有好好吃饭;面色暗沉,脸上很多地方都长出了细微的皱纹,看起来白星承受了很大的心理压力……